話說鄜州大營中,趙六信手推開那裹著的錦軸。
隨著那錦帛展開,里頭之頓時顯眼前。
先是一枚雪白的玉佩,骨碌碌滾了一滾,便靜靜倒下,趙六已直了眼,他如何會不認得?這正是當日他落水之后便不見了的如月珮。
而在玉佩旁邊,卻是一支碧綠的玉簪,更也不陌生——是他曾送給云鬟,差錯又落在曉晴手中,最后被他強令云鬟留下的那一支。也算是一支命運多舛的玉簪,兜轉幾回,換了數個主人,最后竟又回到了他跟前兒。
幾乎是怒極反笑了,趙六拈起玉佩:“這個……”他明明已經知道了這些東西從何而來,卻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會落在杜云鶴的手中。
杜云鶴悄然打量,見趙六自發現這兩樣件兒后,整個兒似變了一個人,就如從日影燦爛瞬間變作彤云布,竟不知來的是霜雪亦或雷霆。
趙六生生咽了口氣:“你……從哪里得來的?”
杜云鶴才道:“說了是有人托我轉的。”
趙六道:“是誰?”
杜云鶴很淡地一笑:“你當然知道是誰。”
趙六握那失而復得的如月珮,玉佩在掌心,先是沁涼,繼而生溫,漸漸地幾乎燙手了。
趙六頭一,抬頭看他:“你、你做了什麼?”
杜云鶴挑眉看他:“為什麼問我,如何不問你自個兒做了什麼?”
趙六不再說話,只是著杜云鶴,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杜云鶴對上他的目,不由自主竟覺得心頭微冷,有種無形的迫之相似,這覺令他暗自詫異,杜云鶴面上卻仍是淡哼道:“還說什麼……不過是覺著小丫頭有趣而已,這世間亦有許多有趣之人,我卻總想不到還有誰會讓你大年三十從云州趕回來……只為陪上一炷香的。小六,倘若那孩子再大些兒,倘若你說你看上了,倒也罷了,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兒?你就算是要報的救命之恩,也不必做到這個地步罷?”
趙六聽他說完,一言不發,轉走。
杜云鶴喝道:“站住,你要去哪里?”
趙六不答,杜云鶴道:“你的脾氣越發見長了,為了一個什麼也算不上的小丫頭跟我賭氣?然而我看來,那丫頭雖年紀小,卻比你有數兒的多,不然也就不會送這些回來了。”
趙六此刻方沉沉道:“你懂什麼。”
杜云鶴冷笑了聲:“你的心思我自然難懂。”因見他又似要走,杜云鶴便道:“你想去素閑莊找人?自管去就是。只休怪我不曾提醒過——你是注定要白跑一趟的。”
趙六回頭道:“說什麼?”
杜云鶴掃一眼桌上孤零零的玉釵,淡淡道:“你還不知道呢,你在云州的這段日子,那丫頭早就合家搬走,聽說是回京了,你若是這會兒去,可不是撲空了麼。”
趙六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旋即回,拔便跳出門去。
他說走就走,作快如閃電,杜云鶴想攔都來不及,只目晴不定地著門口,喃喃道:“到底是怎麼了?若說是年輕狂……”搖了搖頭。
先前杜云鶴去了一趟素閑莊,回來后不幾日,營門小校便來報說素閑莊有一位陳管事來見。
杜云鶴踱出廳來,果然見陳叔守在門口,見了他,便陪笑行了個禮,方道:“小人這回來,是替我家小主人送東西給杜大人的。”
杜云鶴問道:“哦?什麼東西?”
陳叔從懷中掏出那卷做一團的錦緞,道:“是兩樣東西,小主人說,這都是別人的,就拜托杜大人,將這些東西歸原主。”
杜云鶴眉頭一蹙,這才接到手中,打開來一看,變道:“是崔大小姐你送來的?”
陳叔點頭:“勞煩杜大人了。”
杜云鶴皺眉問道:“既然知道要送還給何人,如何不自己親手送給那人,反讓我代送?”
陳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們兩日后便要啟程離開此地了。”
杜云鶴因聽崔印提起,年后開春兒要接云鬟回京的,當下只以為是崔家行事,他頷首道:“既然如此,我就代為轉就是了。”
這會兒杜云鶴回到桌旁,低頭看那帕子上的玉釵,不由又想起同云鬟見面之時的形。
單從他只言片語中便猜出事的來龍去脈,這孩子果然是秀外慧中,冰雪聰明。
且又派人把如玉佩給了他……可見心思明,行為磊落,先前倒是有些誤會了。
杜云鶴正微微喟嘆,忽地聽得門口一聲響,抬頭時候,卻見是趙六去而復返。
杜云鶴正要說話,趙六卻一陣風似的掠到桌邊兒,不由分說地將那簪子一把抓了去,然后仍是一聲不吭,扭飛一般去了。
杜云鶴看看空空如也的門口,又看看空了的手底,不由跺了跺腳:“混賬!”
且說趙六抓了那兩樣東西,竟不顧一切地奔出營房,來不及小校備馬,正好兒有兵拉著一匹馬兒從跟前過,他便飛而上,竟打馬馬急急而去。
那士兵了兩聲,見他早已經滾滾地出了轅門了,只得作罷。
此刻,河畔楊柳上已經出了綠的細芽兒,柳條拂過水面,有鴨兒三兩只,悠悠閑閑,游弋而過,時不時呀呀上兩聲,后有層層漣漪漾開。
忽地聽岸上驚雷似的馬蹄聲,鴨兒們便慌張游開,復又長脖頸相看。
卻見那一匹馬兒急奔而過,馬蹄踏地,塵土四濺。
趙六打馬過了小橋,頃刻間來至素閑莊門口。
他翻下馬,袍擺跟發隨之往前一,而他死死地盯著那閉的大門,腦中一陣恍惚。
耳畔寂靜異常,毫無人聲,這異于尋常的靜寂仿佛預示著什麼,趙六咬牙,一個箭步沖到門口,擰眉看著那靜默的門扇,猛地抬,含恨帶怒地一腳踹了過去。
莊門竟應聲而開,趙六心中一,忙躍進去,卻見院并無人跡,他顧不得停留,直沖廳中,轉頭四看無人,便從偏廳出外,直奔院。
這一路走來都不曾撞見人,似乎已經昭告了什麼,趙六的心地有些慌了,他不由道:“崔云鬟!”
連喚數聲,偌大的庭院,竟只有他自己的聲音,仿佛石塊兒扔出,卻什麼也沒打到,只又孤單墜地罷了。
趙六直奔云鬟的臥房,手推開那閉的房門,鼻端尚嗅到一略有些悉的淡香,然而……
他沖了進去,從外間走到里間兒,所有屏風后,床,桌后盡數看過,卻并不見昔日之人。
連素日一些書籍擺設之類,也盡數不見,他發現書架跟桌上空落落地,心里越發絕起來,便跑去將箱柜打開……
果然里頭的也都不在了。
趙六忽地有些站不住腳,他后退了兩步,又挨著床邊兒緩緩地坐下,正在心跳如擂,忽地聽見門口一聲響。
趙六猛地抬頭,卻見門口有個人走了進來。
他眼底的希冀來的極快,卻又在瞬間熄滅,原來這進門的竟是個材長大的青年,正是曾經見過的來福。
來福見趙六呆呆坐在床邊,一驚之下,又松了口氣,笑道:“先前聽見,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趙六爺,您怎麼在這兒呢?”
趙六原本不想理他,聞言便道:“崔云鬟去哪兒了?”
來福道:“您問大小姐麼?他們自然是回京了。”
趙六心頭突突跳了兩跳,喃喃道:“回京?”卻是一臉狐疑不信。
來福道:“正是,對了,我仿佛聽陳叔說過一句,說是要先去他們一個什麼親戚家里,然后再回京……所以這宅子托給我們來照料著。”
來福因見他臉不好,又是如此呆愣,不似往日般跋扈張揚,他便試探問道:“六爺,您怎麼了?”
趙六也不搭腔,只站起來,一步步挪到外頭,才出門,卻又覺得渾無力,終于順著臺階邊兒上,緩緩又坐了下去。
正魂不守舍,來福從里出來,小心把門掩上。
來福回,呆看趙六片刻,因一拍額頭,說:“看我的記,竟差點兒忘了正經事,大小姐曾跟我說,若六爺過來莊上,我跟六爺說句話呢。”
趙六忙跳起來:“你說什麼?”
來福道:“大小姐有話讓我帶給六爺,說……”
趙六催促道:“是什麼?你快說!”
來福又認真想了一回,才道:“大小姐說,‘六爺的好意心領了,只不起。六爺要的玉也托了杜大人轉。從此之后,彼此就當兩清了。’——便是這樣。”
趙六聽到“從此之后彼此兩清”,通一。
來福正有些擔心,忽聽得“鏗”地一聲,來福忙看去,卻見是趙六手中握著一枚釵子,此刻忽然生生斷開,中間一截尚被他握在手心,其他兩截斷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
來福目瞪口呆,卻聽趙六磨著牙似的說:“彼此兩清?只怕你……打錯了主意!”手一松,中心一截玉落在地上,而趙六邁步下了臺階,頭也不回出門而去!
剩下來福如癡如醉,目送他去了后,半晌才又低頭看那碎了的玉釵。
卻見地上三截斷玉,均是翠通,簪首還有一個云頭如意好端端地未毀。
可是在碎玉之間,卻又有數滴漬,碧玉襯著赤,看著竟似一副詭異而懾人的畫兒。
來福看了會兒,嘆息道:“好好兒的,可惜了的……”
雖對外只說是回京,但云鬟一行人,卻是一路行趕,只是往南而行。
不覺走了月余,這一日,因進了中州地界,前頭便是古城在。
陳叔只顧張羅趕路,竟不進城,又見天不早了,便投宿。
因陳叔是走過這條路的,自知道前面不遠就是白馬寺,這方圓百里中,卻只有一家像樣的宿頭,其他的客棧,有的仄,有的臟,自然不堪住。
這會兒天際有雷聲傳來,仿佛要落雨,陳叔不想委屈了云鬟,當下便又黑往前快趕。
一刻鐘左右,才見前頭顯出燈火輝煌的一個去,原是兩層樓的一個客棧,高挑的燈籠下,牌匾上寫著“登云客棧”四字。
車輛才停,里頭便有小廝出來笑迎著,陳叔自先請云鬟林嬤嬤等下了車。
云鬟駐足仰頭,打量了一眼,見這客棧十分氣派,果然是方才一路走來最好的。
原來這家登云客棧,因靠近白馬寺跟關林,這兩個地方都是香火極鼎盛之,城的百姓時常便來上香之類,只因路遠,或要趕早,自要投宿的。
又那些大戶人家或者富豪家中,自要挑揀好去住著,這登云客棧必是首選。
云鬟還未進,便聽得里頭有喧鬧聲傳出來,陳叔便問那小二何故。
小二因說道:“如今里頭正唱戲呢,客們這會子進去,還能看會子熱鬧。”
誰知云鬟并不是熱鬧的,心下便有些不樂,可巧這會子掉了幾滴雨點兒,林娘忙拉著進避雨。
還未進門口,云鬟跟林嬤嬤都有些愣怔,竟見這客棧進門,立著神龕似的一座臺子,頂上吊著紅燈籠,照的一片通紅。
然上頭供的卻不是神,而是三尊帶盔頂甲的袍服行頭,小二隨后來,見眾人發呆,便笑嘻嘻道:“這是本地有名的梆子戲里的所用的,我們掌柜的最聽戲,這三幅行頭,都是名家穿用過的,好不容易才到手呢,便供在這兒,是客棧里的招牌,城外多人便沖著來的。”
當下引著往左邊兒進,才見眼前豁然開朗,竟是極大而空闊的大堂,正前方才是真正的一座戲臺子,正有一個老婦打扮的戲子在上頭掐腰說笑,果然唱得像是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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