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者忙將桌上的殘杯收拾了去,又重干了桌子。季陶然已經無心喝茶,看看嚴大淼,又看看白清輝,便問道:“方才你莫不是故意把那杯茶討了去的?”
清輝點了點頭,季陶然張了張口:“可……”
嚴大淼道:“可你不知……他如何就能料到這茶杯會從中裂開對麼?”
季陶然點頭如啄米,眼地等明白,嚴大淼看向清輝,眼底仍帶笑意:“小白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呢,可否為我們解說一二?”
白清輝見兩個人都看著自己,他便道:“其實并沒什麼,我只無意看見上面有一道裂紋罷了。”
季陶然道:“這杯子明明是好的,我方才怎麼不曾看見有什麼裂紋?”
嚴大淼笑道:“杯子上的確是有一道暗紋,只不過常人無法察覺罷了,須得仔細留意,才能看見。”
嚴大淼說完,便又看清輝,道:“先前你在蔣府,看出蔣統領之死因時候,我便已經有些猜測,曾跟白侍郎說過此事,想要試一試你,今兒一看,果然如我所料一般。”
這回連白清輝也不解起來,嚴大淼乃徐徐說道:“你每每能察覺常人無法留意的異狀,比如尸上的傷,比如花苞里的蟲子,更比如杯子上的暗紋,若是尋常之人看來,尸便是尸,花苞便是花苞,杯子就是杯子罷了,然而你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暗藏的不同之。”
——或者說,白清輝的目,便似一把極準無瑕疵的尺,但凡是天地間超越常態的異樣形,便逃不出他的眼。
嚴大淼曾聽白樘說起那日花園之事,當聽聞清輝摘下一朵看似完的花兒之時,越發驗證了心中所想,今日以這杯子一試,自更是無誤了。
季陶然似懂非懂,忽然想起白清輝對于先前云鬟的斷語、以及今日他對趙黼舉止的評判之言,敦實看向清輝。
白清輝不做聲,季陶然問道:“嚴大人,這為何會如此?”
嚴大淼嘆道:“這只是一種天生天賦罷了,此能為萬中無一。”
季陶然便呆呆看著白清輝,嚴大淼忽然又說:“我曾也跟白侍郎嘆過,可惜你是白家的子孫,注定榮耀鼎盛,不然,以你之能,又是如此的,若行驗一道,必然……”
嚴大淼又是惋惜,又且贊嘆,季陶然明白他所說,忽然道:“這可是不能的了。”
嚴大淼還當他是說白府的緣故,不料季陶然道:“并不是因為白大人一節,而是清輝他自個兒的原因,嚴大人你只覺著他天賦過人,殊不知他有一宗病也是極過人的。”
白清輝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眼神微暗。
季陶然果然便把清輝暈之事說了,嚴大淼聽完,也不由地有些目瞪口呆。
半晌,嚴大淼嘆道:“天生造,果然十分公平,我剛嘆小白公子這份才能天下無雙,不料,竟又天生暈,豈不是有得有失?……可惜,當真可惜!”重重地嘆了兩聲,滿眼惋惜。
兩人又坐片刻,便起告辭。
出了行驗所,季陶然見清輝低著頭,愀然不樂似的,他便道:“你是怎麼了,莫非是被嚴大人的話說了?難不你真的想當驗?”
白清輝道:“當驗有何不好?”
季陶然打了個寒戰:“虧你說得出,你樂意鎮日對著些尸麼?”他只想一想就已經骨悚然,不得了。
白清輝淡淡道:“那又如何?死尸罷了,有何可怕?又不會心思或者手腳害人。”
季陶然皺眉道:“清輝,你越發古怪,這些話別可不許說,不然必被人視作異類。”
白清輝低著頭往前而行,季陶然生怕他不快,便又走過去道:“好了,橫豎你也是沒有選擇,誰讓你有暈的病呢?罷了,且別想此宗了可好?”
白清輝雖然不答,肩頭卻沉了沉,竟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季陶然便將他的肩膀抱了一抱,竭力安。
兩個人因往外去,正走著,季陶然小聲道:“你瞧,是你父親呢?”
清輝忙抬頭,果然就見前頭白樘自廊下走過,仿佛在凝神想事兒,也沒留意他們,清輝便道:“別做聲。”心下的意思,是不想白樘見著他們。
忽然有個書吏拿著一份文書走了過來,對白樘道:“大人,這馮貴的供詞都已經抄錄妥當,并京兆尹送來的文書都在此,乞兒跟馮貴都指認了粱哥兒殺人,要不要再重發一份通緝那粱哥兒的布告?”
白樘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復遞給那書吏,微一點頭。
那書吏才要走,白樘忽又道:“稍等。”將案卷又拿來,找到一看了會兒,問道:“馮貴說去當鋪典當東西,如何沒寫明典當何?”
書吏一怔,他并不記得此事,忙也低頭查看了一番,因陪笑說道:“只怕是因此點兒不要的緣故,故而了。”
白樘面微冷道:“問案之中,沒什麼是不要的。人去,問仔細明白,再把證帶回。”
書吏深知他的,忙答應了,匆匆退下。
白樘轉回房,卻見清輝跟季陶然兩人正從前頭經過,清輝目不斜視,仿佛沒看見他一般,季陶然卻邊走邊回頭打量,因見白樘看到他了,便忙住腳,遙遙地向著白樘行了個禮,這才又隨著清輝自去了。
只說這一日,宣平侯府設宴,早便下帖相請崔印過府飲宴,羅氏素日有些不應酬,卻因這宣平侯府跟別人不同,故而不可缺席。
原來宣平侯夫人本姓呂,跟崔老夫人一樣都是呂家的,按輩分算來,還要崔老夫人一聲姑。
先前這宣平侯夫人年之時,還經常往侯府過來,崔老夫人自也疼惜娘家人……只前幾年不知為何,竟了走,后來聽說嫁給了宣平侯藍紳。
云鬟更是個憊懶的,可宣平侯夫人對來說,也自有不同意義,只因當初謝氏在京之時,同這位侯夫人甚是好,那時候侯夫人還未出嫁,甚是和藹溫,對云鬟也是極護疼惜的,是以云鬟也十分惦念。
故而這天,崔印便同羅氏,帶了云鬟跟崔承兩個,便往宣平侯府赴宴。
崔印自去際,有宅的丫頭便把羅氏跟云鬟崔承接往里頭去,云鬟留心看宣平侯府的形,卻見簡樸雅致,別有意趣,來往的下人們也自有不凡氣象。
這會兒已經有些來赴宴的公侯夫人們在落座,聽報永寧侯夫人到,均都看來,神各異。
藍夫人看見羅氏進門,便早站起來相迎,寒暄幾句,各自落座。
藍夫人早留心看云鬟,只把崔承夸了兩句后,便拉云鬟到跟前兒,打量著,噓寒問暖,眼底出疼惜之意。
云鬟見藍夫人仍是記憶中般的模樣,如斯溫貌,且又真心的疼自己,心中不住也有些暖意,因此藍夫人問什麼,也只乖乖回答。
藍夫人見氣質恬淡,應答溫和,越發喜歡。
云鬟靠極近,答話之時,不免抬眼看去一二,卻見并不穿誥命服飾,只著一襲淡鵝黃的廣袖緞子,上下一素凈,只在領口鑲滾吉祥圖案而已,除此之外,別無任何花紋點綴,且打扮的也十分素淡,頭頂兩尾珠釵。
期間不免一番應酬,云鬟除了對藍夫人有些依順之外,對其他都只淡淡地,只跟著羅氏邊兒,言寡語,多半由羅氏代答。
畢竟已歷經一事,知道此刻的崔云鬟在這各家的太太眼中,不過是個沒依仗的、甚至生母名聲有些不太好的孩兒罷了,背地里不知有多口水閑話。
云鬟瞧著那一張張假惺惺的臉孔,早已厭倦。
正午吃了飯,藍夫人便起,云鬟正找個地方閑,忽然藍夫人的丫頭來找。
云鬟隨著到了臥房室,正藍夫人在換裳,因稍等。
隔著一扇屏風,云鬟掃了眼,見藍夫人低著頭,白膩的博頸上仿佛有一線異樣,舉手便往上拉了拉領口……云鬟自覺不妥,來不及細看,便后退幾步,到外間等候。
正兩個丫頭取了裳來,因要往送,一個年長的人站在門邊兒看著,忽然臉一變,厲聲道:“頭上是什麼?”
云鬟因閑看屋景,已經信步到了隔間,此刻聽著聲氣兒不對,便抬頭看去,卻見門口,兩個丫頭止步,那人走到后面一個丫頭跟前,舉手狠狠一個掌摑了下去。
云鬟有些驚,正不知如何,那人又抬手,竟是將這丫頭頭上一朵花摘了下來,怒意難遏:“你是不是作死?敢戴這個進來?”
丫頭嚇得變:“我、我因先前貪玩兒,一時忘了……嬤嬤饒恕……”
人將手中的裳拿過來,又把那花摔在臉上,道:“滾出去,以后別再在這院里出現。”那丫頭含忍淚,把花兒拿起來,果然便跑了出去。
人又對剩下的丫頭道:“你們不是不知道,夫人看不得這個!都給我長些記,下回再讓我看見誰戴這忌諱東西,只捆起來打死!”眾丫頭不敢做聲。
云鬟看的莫名,因無意目睹這一場,只覺有些尷尬,當即便不肯立刻出去。
如此不多時,便聽里頭道:“夫人問,崔家的小姐呢?”
云鬟見到自己了,忙要出去相見,不料卻有人比更快一步,只聽有個男子朗聲笑道:“什麼崔家的小姐?外頭許多客人不去照料,你卻在這兒見什麼要人不?”
云鬟忙又匆匆停步,只歪頭往外看,卻見外頭閃過一襲寶藍的袍擺,旋即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兩側丫頭們齊齊道:“侯爺。”
這來人自然正是宣平侯藍紳,云鬟見事不湊巧,越發不好出去,只勉強忍。
這一刻宣平侯已經到了屋,只聽藍夫人溫聲道:“侯爺如何這般說?侯爺還不是撇下那許多賓客,又跑回來做什麼?”
宣平侯聲音里帶了溫之意,笑道:“自然是惦記夫人了,回來看看夫人如何?若覺著上不好,就不必撐。”
藍夫人笑道:“好得很呢,偏你多心。”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便有些低,低低切切,那甜繾綣之意難以遮掩。
云鬟在外間,又是氣悶,又是詫異,沒想到自個兒無意中竟撞見侯爺夫婦秀恩,早知道就不該往躲,很該出去才是。
正托腮發呆,便聽宣平侯道:“是了,方才說的那個,可是崔家才回京的那個小孩子?”
藍夫人笑道:“侯爺也知道了?正是阿鬟……”語氣里有些淡淡惆悵之意,“許久不見,也長大了許多,只是謝姐姐竟那樣去了,畢竟我心里……”說到這里,聲音里帶了幾分哽咽。
云鬟不知藍夫人竟是如此深,微怔之余,也有些心酸。
宣平侯低聲安了幾句,說道:“你也不必太傷懷了,謝夫人泉下有知,知道的孩兒如此出,必然也欣。”
兩人低語幾句,宣平侯才去了,云鬟見時機尚好,便慢吞吞地從里頭繞出去,門口的丫頭見了,忙請了。
藍夫人的眼角兀自有些紅,見了云鬟來到,便拉到跟前兒,一把抱懷中。
云鬟靠在溫暖的懷抱,心頭一陣暖意掠過,但也最怵這般場景,眼角發,鼻子微酸,緒有些無法自控,便只竭力忍罷了。
云鬟仰頭看著藍夫人,想勸幾句,誰知目所及,卻見藍夫人因抱之故,領口里扯得傾了些許,底下竟地出一道駭人的疤痕,紅的皮兒驚心魄地外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