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陶然好不容易同說上了話,當下便把前日在刑部時候,嚴大淼說清輝極有“天賦”、“萬中無一”等話一概說了,因道:“我瞧你們兩個這能耐,倒是異曲同工的。你覺著呢?”
季陶然慨了一句,忽然又道:“不知嚴大人見了你……會覺著如何?”
云鬟見他抓耳撓腮,沒個停歇,便笑了笑:“罷了,別在此手舞足蹈的,讓人看了什麼樣子。”說了一句,低頭往回而行。
季陶然忙跟上,因聽了云鬟這句,雖然聽著淡,可地有些和之意,季陶然心頭一陣恍惚,不由想道:“怪不得清輝說不是那樣的……原來清輝說的果然至真,只不過,先前妹妹如何那樣待我呢?”
然而季陶然心中雖然存疑,卻不敢立刻就問,生怕再惹了云鬟不喜。
頃刻兩人回到云鬟住的院子,進了門,落座,季陶然打量周遭,忽然見里屋帳子底下枕頭邊兒上,有一只小牛犢,若若現,如斯眼。
季陶然一見,想到說“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可見又是口是心非。
云鬟回頭看見,面上微紅,只做若無其事狀,回到床邊兒,甩手把那小牛扔到枕頭后面。
季陶然只顧呆看,一時并沒說話,云鬟丫頭上茶,季陶然慢慢吃了口茶,才回過神來。
云鬟打量季陶然,此刻才肯認真地著這舊時相識,然而著他時,不免便想起那些不愿回憶之事來,便又轉開頭去。
兩個人一時都不曾言語,屋格外靜謐,只聽見外頭風吹竹子,時而是小丫頭說話的聲音悄悄傳來。
云鬟因心里微,便不如此尷尬面對,想到方才季陶然說起白清輝來,便也想到一事,因問道:“如何你們常去刑部麼?”
季陶然正滿心空茫,不知說什麼好,聽了這話,便捉到了救命稻草,忙道:“不是我肯去,是清輝一直拉著我去。”
云鬟笑道:“這可奇了,總去刑部做什麼?難道是去見……”
季陶然猜到的意思,便道:“并不是去見白四爺的,清輝同四爺兩個……不大好呢。”
云鬟抬眸,季陶然卻咳嗽了聲,不好背后說人家的閑話,就道:“清輝拉我去,是找嚴大人的,今兒去,卻是我看那勞什子尸首。”一時之間愁眉苦臉,仿佛回想起先前那不堪回首的形。
季陶然本擔心云鬟聽了“尸首”,必然害怕,不料竟問道:“是因什麼緣故呢?”竟滿是好奇似的。
季陶然見狀,才又放心地一一說來。
先前清輝拉了季陶然前往刑部,正嚴大淼不在,清輝問明上回帶來的那當鋪的尸在何,便拽著季陶然前往查看。
因清輝來過兩回,嚴大淼對他又另眼相看,且又是白樘的公子,因此眾人都不攔著,反是季陶然,咬牙抱著柱子,并不肯前往一步,道:“你要看則自己看,拉我做什麼?”
白清輝見他死抱著柱子,忍笑道:“我怕我見暈了,自然要你幫手。”
季陶然索抖開他的手,一發用雙手抱柱子道:“你見暈了不打,我若看了那勞什子,回頭晚上做噩夢如何是好?”
白清輝道:“大不了我陪你睡。”
季陶然回頭看他一眼:“那更睡不著了。”
行驗所的幾個人看見這般形,都嘻嘻哈哈地站遠了看熱鬧,季陶然苦連天,嚷道:“你隨便個驗隨你去就是了,何苦只賴我。”
清輝好說歹說,終于勸他放手,到了屋里,戰戰兢兢把那尸首看了一回。
因死了多日,死者又是干瘦老者,傷口且又猙獰可怖,季陶然看了片刻,幾乎窒息暈厥,最后連滾帶爬跑了出來,撲在柱子旁邊,大吐特吐。
清輝卻仍又看了會子,才踱步出門,面上神如常,就仿佛閑坐廳喝了一回茶一般。
因畢竟死了甚久,傷口又且理過,漬早就干了,是以清輝看了無礙。
清輝又了那仵作來,便問起馮貴的傷,那仵作因見了他行事做派,不敢把他當尋常小孩兒看待,便拿了記錄冊子來,道:“那人因在京兆尹療傷過,記錄的很是清楚,他的雙手之上有傷,肋下兩,前三,大上也有一劃傷,口那兩傷的最重,若不是發覺的早,也就因失過多救不得了。”
清輝問道:“脖子上呢?”
仵作仔細又看了一回,搖頭:“不曾有。”
仵作說罷,便問道:“小公子因何問起這些?”
清輝不答,只問:“昨兒那個粱哥兒的尸首可在行驗所麼?”
仵作道:“不曾來,此刻還在京兆尹。”
清輝點頭,便了季陶然要去,季陶然才有些神魂歸位,鬼使神差問道:“你又做什麼?可別說是要去京兆尹。”說完之后,猛對上清輝的眼神,季陶然立刻握住自己的,暗覺自己真真兒的是一只烏一般,一言中的。
季陶然因繪聲繪地說了被清輝押著去各“驗尸”之事,云鬟聽得又是張,又覺好笑,可聽他兩個人如斯相……又有幾分慨。
然而對季陶然而言,這記憶卻早不是一個“不堪回首”可以形容。
他原本以為在刑部行驗所那經歷已經算是地獄一般,不料來至京兆尹,卻更他覺著如進了地獄十八層。
只因這小伙計粱哥兒死的不長,傷口開綻,自有些跡未干,清輝只看一眼,便別過頭去。
季陶然被他推了兩把,渾抖,撐著看了一回,便又狼奔豕突似的跑了出來,就在屋檐下息,如自己也死了一回般。
正此刻,忽聽得刑部來人,要帶走這粱哥兒的尸首。當下里頭一番忙碌接,兩人就趁機離開了。
云鬟聽了一通,倒是覺著頗為有趣,因見季陶然兀自一臉痛不生,忍著笑,就撿了兩顆榛子糖,撥開了給他吃了驚。
云鬟又問道:“不過,我并不懂,為何要跑這兩個地方,看這尸首呢?”
季陶然吃了糖,覺得甚甜,見非但不怕,反而問得仔細,便道:“清輝覺著,這案子有蹊蹺,比如掌柜是一刀斷,但那馮什麼貴的卻只傷著上,他還說……這粱哥兒跟那掌柜的,頭的傷口是一樣的!”
云鬟一愣,季陶然滔滔不絕道:“我說他真是古怪之極,那兩道傷口,我一看就已經暈了,哪里還能認得出什麼一樣還是兩樣呢?他卻認認真真同我說是相同的,妹妹你看,若真個兒一樣,那豈不是說,殺死了那掌柜之人,跟殺死小伙計之人是一個?哪里能說得通?”
云鬟凝視著他,季陶然對上的目,不知如何就想繼續往下說,因又道:“我看他堅持這般認為,倒也不好多跟他犟,便想回刑部告訴白大人,不料清輝執拗,竟不肯跟白大人說……”
云鬟忙道:“為何不肯說?這是極重要的線索,自要告訴四爺……”
季陶然眨了眨眼:“只怕是因蔣勛之事,清輝心里暗暗地有些記恨四爺呢。”
云鬟聽到“蔣勛”兩個字,心中一,就說:“使不得,這不是該意氣用事的時候,畢竟人命關天的大案呢。”
想了想,又笑說:“你不要只聽清輝的話,他興許只是面上下不來,實則不會真記恨了四爺的,畢竟父子無隔夜之仇,你只背著他,把此事跟四爺說知就是了。他必然不會怪你……要知道他如此費心查看尸,不也是為了破此案麼?且四爺畢竟行事方便,心思又更縝,你告訴他,他會舉一反三也說不定的。”
季陶然見認真如此說,心里有些詫異,又覺著有理,便點頭道:“很是,既然如此,待會兒我便去刑部找四爺就是了。”
云鬟莞爾,便催促道:“破案如救火,就別待會兒了,且快去罷。”
季陶然本想再坐會子,見云鬟這樣,就有些不好意思,因起道:“那……我改日再來找妹妹?”
云鬟含笑點了點頭,季陶然心花怒放,這才心滿意足,自出門去了。
季陶然去后,云鬟倚在門口,想著方才他的話,默默出神。
終究還是遇上,終究也避不過……可是方才季陶然坐在對面,那樣言笑晏晏、眉飛舞的模樣,如此相,竟何其之好?
云鬟平定心緒,轉回屋,先前從藍府出來,見白樘起轎回刑部,那時候有人來報說“一刀斷”,必然就是說的此事,只愿季陶然傳的信兒于他有助。
不過按照季陶然所說,倒的確是怪異起來:明明眾口一詞指認粱哥兒是真兇,可真兇忽然死,據白清輝所言,被害的手法竟跟老掌柜是一模一樣的。
難道兇手……竟真的另有其人?
云鬟思來想去,并不明白,正拋開這些,去書架上拿一本書,不料剎那間,“一刀斷”四字,忽然自腦中閃過。
與此同時,竟又有一道舊傷,如此清晰地就在眼前,是那衫華的貴婦,高高領口竭力遮掩……卻仍舊掩不住底下那猙獰可怖的傷。
云鬟扶著書架,才出的一本書“啪嗒”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