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位于田濱，卡在水山市和隔壁城市的相，周邊沒什麼人煙，得走一段國道才能上高速，高速再跑接近半小時就能回到市區。

有一段國道正在修，大轱轆碾過滾滾沙塵，雷伍手肘支窗，看著窗外不停后退的影，揚起的黃沙像是從破碎的沙里泄了出來，十年影在塵土中一幕幕閃過，是朦朧不清的影影綽綽。

后視鏡里早已沒了監獄大門的蹤影，但雷伍的視線總會不自覺地往那瞅。

許超龍以前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還在雷伍車房干活時，他就是一群小工里頭話最的，有時遇上雷伍和他那群富貴公子哥攬著俏姑娘說葷話，他都要臉紅避開。

后來自己開了汽修店，常要與客人際應酬，才多開口了一些。

這時副駕駛上的雷伍一直安靜著窗外，許超龍也有些為難，總怕自己不靈，哪壺不開提哪壺，等會說了些人不中意的話，那就壞了。

倒是雷伍先從晦難明的緒中離出來，他很快察覺到許超龍的張，轉過頭輕松道：“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還跟以前一樣，個悶葫蘆似的。還有，以后你也別總‘哥’、‘哥’聲喊我了，你也就小我一歲。而且這些年多得你……的幫忙，我才能在里面安下心接改造。”

許超龍好似沒聽出雷伍的話語里有一秒鐘不大明顯的停頓，咧開一白牙笑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提這件事，之前你給我打電話時我也說了，這輩子我肯定都一直喊你哥，你幫了我那麼多次，我做的這些事只是力所能及，你別放在心上了。”

放在十五年前，許超龍和雷伍只不過是雇傭關系，份地位云泥之別，許超龍不是像現在這樣喊他“伍哥”，而是隨著眾人喊他“雷”，有錢人家的大爺脾氣自然是囂張跋扈，許超龍剛進車房那時沒挨過莫名其妙的罵。

車房里接待的客人多是大爺大小姐，改的車不是寶馬就是奧迪，水山市不大，里頭的關系彎彎繞繞就是那一撥人，許超龍除了要學會認車，還得學會認人，稍有怠慢都要遭白眼嗤笑和刁難挖苦。

他一直告訴自己，多干活，說話，得罪了哪一位公子小姐都夠他吃不了兜著走。

結果他沒得罪公子小姐，他親妹兒許飛燕得罪了。

那是他在車房干的第二年，許飛燕初中畢業后在水山市念職高，平日住宿，周末會來找他改善伙食。

一天他妹拎著一飯盒油炸韭菜粿蹦跳著進車房，眼睛沒看路，一腳踩著地上的扳手，整個人往前撲，油淋淋的韭菜粿和上面澆著的辣椒醬全糊到面前一千金手里挽的包上。

許超龍耳濡目染久了，知道那包的價格得當他好幾年的工錢，他還知道，這世界上有一些皮包是沒法子沾水的貴。

可他妹不知道啊，隨手扯了條他們抹車用的巾就往包上，將油漬和辣椒醬生生擴大了一倍面積。

千金忘了姓陳還是林，是雷伍那時的正牌友，某家本地知名實業老總的小兒，也是位暴脾氣的主，一見自己的鉑金包了這鬼模樣，紅了眼，撿起扳手就想往許飛燕手臂敲。

許超龍還來不及大喝一聲，就見那扳手被人擋在半空。

雷伍卸了伴手里的扳手，隨便往旁一丟，鏘啷一聲巨大，許超龍回過神沖到妹妹面前，急忙給千金和雷道歉，說是自己沒教好妹妹，包他肯定會賠的，不賴帳。

但雷伍沒讓他賠，只讓他把地板干凈，拉著炸的千金大步往店鋪外走，把人塞進紅蘭博基尼，排氣管轟鳴聲還在，車已經沒了影。

再后來，聽說雷伍帶千金去了香港玩幾天，回來時千金拎了個同款不同的新包，天在車房像只趾高氣昂的開屏孔雀走來走去。

許超龍忐忑了許久，在隔月收到足額工資時才松了口氣，自那一次之后他便覺得，雷并不像外界傳的那麼惹人憎。

真讓許超龍死心塌地跟著他的，是雷伍出事之前大半年。

那時正值酷暑，許父在地里干活時突然倒下，兩兄妹接到消息后正想往家里趕，但被許母阻止了，說縣醫院沒有收，現在救護車正往水山市中心醫院趕。

許父直接被送進 icu，許超龍把微薄存款全給了母親，許飛燕剛畢業找到工作，只能紅著眼攬住母親在 icu 門口等待。

icu 里花錢如流水，不過幾天，自家的和借來的錢都用完了，許超龍拉下臉去跟雷伍預支工資，怕雷伍不信任，他還準備了欠條，說將來只要車房在，他就會一直在這兒干下去。

沒想到雷伍直接丟了張卡給他，欠條都沒讓他摁紅指印，咬著煙揮揮手，說碼是六個零，讓他快點回醫院，把家里的事理完了再回來上班。

卡里的零讓兩兄妹瞠目結舌，兩人長那麼大了還沒見過這麼多錢。

他沒花，許飛燕更認真，將每一張醫院的收據都好好保留下來，還拿了個小本子，記錄了每一筆錢花在哪，麻麻。

可惜，最后還是無力回天，母子仨哭著抱頭商量了好久，最終讓醫院拔下了呼吸管。

葬禮回村里搞的，雨下了幾天幾夜，三人披麻戴孝跪在簡陋的靈堂，突然聽門口一陣悉的排氣管轟鳴聲由遠及近，他和妹妹面面相覷，心想怎麼他會來這？

村里雖然鋪了路，但不大平，底盤好低的法拉利開得磕，本來黑得發亮的車濺滿黃泥，車門緩緩升起，一正裝的雷伍從車里走出來，眉眼里難得褪去了紈绔氣，嚴肅地抿一線，對著墻上的黑白照片鞠躬上香。

家中親戚都在頭接耳，問這是哪來的大人，只有兄妹兩人哭兩個大傻子，流著淚鞠躬回禮。

……

“哎，那時候我空有一臭錢，要是換今天，我可就沒辦法幫你了。”雷伍自嘲。

這時車子已經來到高速口，雷伍見許超龍進了一條車道，稍微放慢車速，很快車道旁邊的電子顯示屏跳出車輛信息，前方桿子抬起，車輛通過。

“哦，這就是 ETC 啊。”雷伍微仰著頭，饒有興致地看在擋風玻璃側的那個著卡的小機。

許超龍有些驚訝：“哇噻，你連 ETC 都知道啊？”

雷伍點頭，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笑道：“你們真把里面想得太閉塞，又不是無人島。別說新聞聯播講的容與時俱進，還能訂雜志書籍，有好心腸的警還會組織我們看電影。而且我那屋子常有人進進出出，每來一個人，我們就會讓他多講講社會近況，什麼掃碼付款、共單車、滴滴代駕、抖音網紅、直播帶貨……哦，還有最近的網上買菜，我都知道的。”

直播帶貨就是哭林黛玉的那個老幺講的，他開了個什麼網紅公司，這兩年乘著東風之勢賺得盆滿缽滿。

就是雷伍覺得那名字不大好耳，什麼孵化基地，聽起來跟養養鴨場似的。

雷伍進去后第二年，微信的使用才流行起來，再過幾年，進來的新人已經在給他們講解掃碼支付的日常使用率有多高，雷伍接新事的速度很快，但有幾位老大叔就無法接了。

老大叔們大多是九幾年就進去了，別說智能手機了，連電腦都沒過幾次，他們不愿意接自己習慣的生活模式，早已像大浪淘沙一樣，被時代篩得一干二凈。

在新人滔滔不絕時，老大叔不屑地罵，票子當然是要拿在手里才有覺，只是雷伍看見，他們嫌棄歸嫌棄，眼里還是會有閃爍的。

雷伍無法想象，自己的刑期如果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的話，他還能不能對外面的世界保有這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