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夜迷離,輕紗般的薄霧繚繞著安靜的縣城。
朦朧月映照著清清的小河,河水從拱橋下緩緩流淌,岸邊是鱗次櫛比的兩三層黑瓦小樓。水漬斑駁的牆面上,盡是青綠的苔蘚痕跡,還有些爬滿了常青藤蔓,只出開在臨河一面的一溜窗戶。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聲,巷尾的犬吠,再也聽不到半分聲音,只有東頭一個窄小的窗裡,出昏黃的燈,還有說話聲傳來……
從敞開的窗戶往裡看,僅見一桌一凳一牀,桌上點一盞黑乎乎的油燈,勉強照亮著三尺之間。長凳上擱一個缺個口的瓷碗,碗裡盛著八九個羅漢豆子。一個著破舊長袍,鬚髮散,之四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邊上,一邊照料著前的小泥爐,一邊與對面牀上躺著的十幾歲年說話。
他說一口帶著吳儂腔調的話,聲音嘶啞道:“生啊,你且堅持一些,待爲父煎好藥,你服過便可痊癒了也。”
牀上那年心中輕嘆一聲,暗道:‘這該是第三十遍唸叨了吧?’但知道是爲自己著急,也就不苛責他了。微微側過頭去,年看到那張陌生而親切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頓溫暖。知道一時半會他也忙不完,便緩緩閉上眼睛,回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不可思議。
他本是一名年輕的副長,正在人生得意的階段,卻在一覺醒來,附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年上。並在年神魂微弱之際,莫名其妙的與之融合,獲得了這年的意識和記憶,爲了這個五百年前的年。
是莊周還是蝴蝶?是原來的我還是現在的沈默?他已經完全糊塗了,似乎即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說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就是這樣荒誕,然而卻確實發生,讓他好幾天無法面對,但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未婚的孤兒,無牽無掛,在哪裡不是討生活?再說用原先的副級,換了這年青十好幾歲的,似乎還是賺到了。
只是突然生出許多屬於那年的,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適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適應。沈默這樣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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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放開心懷,接了新份,一些屬於那年的記憶便水般涌來。他知道自己沈默,名喚作生,十三歲。是大明朝紹興府會稽縣永昌坊沈賀的獨子。
要說這沈賀,出紹興大族沈家……的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在族學中開蒙,學問那是很好的。十八歲便接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爲一名每月領取廩米的廩生……廩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卻不一定是廩生,因爲只有考取一等的寥寥數人能得到國家奉養。
能靠上這吃皇糧的秀才,沈賀很是給爹孃掙了臉面。
然而時運倒轉、造化弄人,沈相公從十九歲第一次參加秋闈開始,接連四次落第,這是很正常的事,因爲江浙一帶乃是人文薈萃之地,紹興府又拔盡江南文脈。餘姚、會稽、山等幾個縣幾乎家家小兒讀書,可謂是藏龍臥虎,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的讀書人應舉。
名額有限、競爭殘酷。像沈相公這樣的,在別早就中舉了,可在紹興這地方,卻只能年復一年爲別人的陪襯。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他又連著守孝五年,等重新出來考試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應試最好的年紀也就過去了……
可沈秀才這輩子就讀書去了,不考試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敗,便又考了兩屆,結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都不說,還把頗爲殷實的家底敗了個乾乾淨淨,日子過的極爲艱難,經年吃糠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婦中了暑氣,積弱的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爲了給媳婦看病,他連原來住的三進深的宅子都典賣了。結果人家欺他用急,將個價值百兩的宅子,生生到四十兩,沈秀才書生氣重,不齒於周借親朋,竟真的咬牙賣掉了房產,在偏遠巷裡賃一棟廉價小樓,將老婆孩子安頓住下,給媳婦延醫問藥。
結果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他媽的病卻越來越重,到秋裡臥牀不起,至年前終於闔然而逝。沈賀用剩下的錢葬了妻子,卻發現連最便宜的小樓都租不起了,爺倆只好‘結廬而居’。
當然這是沈相公的斯文說法,實際上就是以竹木爲屋架,以草苫覆蓋遮攔,搭了個一間到底的草舍。雖然狹窄溼,但總算有個窩了不是?
這時一家人唯一的收來源,便是縣學發的廩米,每月六鬥。按說省著點,勉強也能湊合,但‘半大小子,死老子’,沈默正是長的時候,食量比他爹還大,這點粳米哪能足夠?沈秀才只得去糧鋪換最差的秈米,這樣可以得到九鬥。沈默再去鄉間挖些野菜、捉些泥鰍回來,這才能剛剛對付兩人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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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禍不單行,一點也不假,幾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條驚的毒蛇給咬了小,被同去的哥兒幾個送回來時,已經是滿臉黑氣,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來發生的事,沈默就不知道了。當他悠悠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置於一間閣樓之中。雖然檁柱屋頂間掛滿了蜘蛛落網,空氣中還彌散著一腐朽酸臭的味道,卻比那風雨、暗溼的草棚子要強很多。
正著一隻努力吐的蜘蛛出神,沈默聽……父親道:“好了好了,生吃藥了。”便被扶了起來。他上靠在枕頭上,端量著今後稱之爲父的男人,只見他鬚髮蓬,臉青白,眼角已經有了皺紋,角似乎有些青淤,顴骨上亦有些新鮮的傷痕。上的長袍也是又髒又破,彷彿跟人釁過架,還不出意料輸了的樣子。
見沈默睜眼看自己,沈賀的雙目中滿是興和喜悅,激道:“得好生謝謝殷家小姐,若沒得出手相救,咱爺倆就得永隔了……”說著便眼圈一紅,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想要開口安一下,嚨卻彷彿加了塞子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注意到他表的變化,沈賀趕淚道:“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嗎?”見沈默看向藥碗,沈賀不好意思道:“險些忘記了。”便端起碗來,舀一勺褐的湯藥,先在邊吹幾下,再小心的擱到他邊。
沈默皺著眉頭輕啜一口,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苦,反倒有些苦中帶甜。見他眉頭舒緩下來,沈賀高興道:“你從小不吃藥,我買了些杏花摻進去,大夫說有助於你復原的。”便伺候著他將一碗藥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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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巾給沈默,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賀很有就的長舒口氣,彷彿做完一件大事一般。這才直起,將空藥碗和破碗擱到桌上,一屁坐在凳子上,疲憊的彎下腰,重重一口氣。
沈默見他盛滿一碗開水,從破碗中捻起三粒青黃的蠶豆,稍一猶豫,又將手一抖,將其中兩粒落回碗中,僅餘下一顆在手中。
端詳那一粒豆子許久,沈賀閉上眼,將其緩緩送口中,慢慢咀嚼起來,作極是輕,彷彿在回味無窮,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賀才緩緩睜開眼,微微搖頭賦詩道:“曹娥運來芽青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吃到裡糯。”
沈默汗,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吃一個豆也會引起這麼大的幸福。
見他流出不以爲然的神,沈賀輕抿一口開水道:“生,你是沒有嚐到啊,這
豆而不腐、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五香馥郁,又鹹而鮮,回味微甘……若能以黃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來嘗一嘗的。”
‘土地公就沒吃過點好東西?’沈默翻翻白眼,卻被沈賀以爲在抱怨他吃獨食,連忙解釋道:“不是爲父不與你分,而是大夫囑咐過,你不能食用冷熱酸的東西,還是等痊癒了再說吧。”
沈默無力的點點頭,見沈賀又用同樣的速度吃掉兩顆,便將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臉滿足道:“晚飯用過,咱爺倆該睡覺了。”
沈默的眼睛瞪得溜圓,沈賀一本正經道:“聖人云:‘事不過三’,這第一次吃品嚐,第二次,第三次充飢,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費了。”說著朝他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燈,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爲這屋裡只有一張單人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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