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聲聲辭舊歲,過了除夕是新年。
父子倆大年初一五更起,供養完祖宗、吃過新年的第一頓早飯後,沈默給老爹磕了頭,拿了紅包。本想再睡個回籠覺,卻被沈賀攆著出門,讓他去給親戚朋友拜年。
“你怎麼不去?”他這兩年過年清淨慣了,現在重回俗世,還真不習慣。
“我要在家裡,等著別人來給咱們家拜年。”沈賀一本正經道。
‘不會是要著睡覺吧?‘對於是否會有人上門,沈默深表懷疑。
不樂意歸不樂意,禮數還是要盡到的,沈默只好出門拜年。
好在他的師長親戚大多都住在一個臺門裡,沈默先給沈老爺磕頭拜年,收到紅包一枚……然後他現自己輩分真夠大的,除了七老八十的跟自己同輩以外,一些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也給自己磕頭。
他深切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看自己財,想要藉機騙取紅包。但大過年的也不好詳查,只好從懷裡掏出老爹給準備的紅包,一邊分一邊還滿臉慈祥道:“真乖、真乖……”
把他手上的紅包洗劫一空,人羣便呼啦一聲散去,沈默整整襟,輕嘆一聲,出了廳堂,往東邊學堂方向走去。
大過年的學堂自然休學,但沈先生仍然住在這裡,雖然兩人仍然不對付,但到了地頭,再不給先生拜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說實在的,沈默真不願看到沈煉那張黑臉,整天對自己橫眉冷對,冷言冷語。現在已經展到,沈默甭管多好的心,只要一看到他便泡了湯。
但同時,沈默心底也是激他的,這些年跟著沈先生,將五經四書爛於,經中真意也理解徹,又把程朱蔡胡這些人的注述全部吃,饒是他過目不忘、聰明穎悟,整個過程也用了一年多時間。
按照沈默的想法,應該在讀完四書五經之後,再一部王守溪的稿子吃,便開始學做‘破題承題’、‘起講題比’、‘中比篇’之類的了。誰知先生又讓他苦讀文章,上至先秦,下達宋元,非止儒教一家,就連先秦諸子的文章,也都讓他理解背誦,整整半年時間,裝了一肚子的經史子集,導致他長期食慾不振,形日漸苗條。
可沈先生偏偏偏,就是沒教他最有用的時文,沈默雖然上不說,心裡早就急得火燒火燎了,他暗暗打定主意,這次藉著拜年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問一問——下月就要縣試了,還不打算教俺做八啊?
胡思想間,沈默到了學堂門外,卻見兩個頭戴斗笠遮面,罩黑大氅,腰挎狹長略彎的直脊佩刀的男子,昂立在門口。
沈默心下暗暗吃驚,不知生了什麼事,便若無其事的走過去,微笑拱手道:“二位請了,不知在下可否進去。”
左邊一個黑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目猶如毒蛇般冰冷危險,看得沈默很不舒服。看完之後,卻又目視前方,本不搭理他。
沈默只好再問道:“可以嗎?”
“再不退去,格殺勿論。”左邊那黑人雙目一瞇,出森白的牙齒道。
沈默後脊背一陣冰涼,他能從對方目中到對生命的漠視,只好趕退了下去。
走出老遠纔回頭,只見那兩個黑人仍然紋不的立在那裡。
沈默趕去找沈老爺,正好他接完了拜年,在偏廳休息。顧不上禮節,沈默反手掩上門,輕聲道:“先生那裡出事了,有兩個佩刀的黑人站在門口。”
沈老爺微微一,旋即恢復平靜道:“什麼樣的刀?”
“有些像倭刀,但刀脊是直的,不像倭刀是彎曲的,而且也略短於倭刀。”沈默輕聲回憶道。
沈老爺微微閉上眼睛,良久才吐出三個字道:“繡春刀。”
“錦衛?”沈默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有些……這個在全國範圍,可以止小兒夜啼的機構,正是以飛魚服、繡春刀爲標誌的。
沈老爺沉沉點頭道:“是啊……他們還是來了。”這些人來無影、去無蹤,進到沈家院子來,他竟然不知道,想想就不寒而慄。
“先生犯事了嗎?”沈默的腦袋嗡嗡直響,滿心都是‘緹騎’、‘詔獄’、‘酷刑’這樣可怕的字眼。
“那道不是。”沈老爺沒有笑話沈默的失態,如果有人面對錦衛還面不改,那他要麼就是心懷死志,要麼就是痰迷心竅。只見他面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他們是請你師傅去做的。”
沈默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臉古板的沈先生,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樣子,一時驚得合不攏。好半天才小聲問道:“先生是讀書人,怎麼會跟那些人攪到一起呢?”
“唉……”沈老爺長嘆口氣,以手掩面道:“都怨我啊。”
沈默噤聲不言,看著沈老爺垂自責的樣子,良久才聽他道:“罷了罷了,我沈家將來還得出落在你上,還是說個清楚,讓你也好有個分寸。”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聽著呢。”
“你師父回家已經四年了。”沈老爺讓他坐在對面,低聲道:“二十七個月服闕,已經又過去一年半了,知道他爲什麼還留在家裡嗎?”
沈默搖頭道:“侄兒不知。”
“其實兩年前便有吏部行文,讓他赴京任刑部主事,但是我強著他,不讓他回去的。”沈老爺面哀愁道:“如今聖上一心修玄,任由朝堂人當道,烏煙瘴氣。以至於小人得意猖狂、正人無法立足,你也知道你老師的格,若是進了京城,恐怕下一站不是大理寺的牢房,便是錦衛的詔獄了。”
沈默微微點頭,深以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