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離京那天長安不百姓到城外相送。
秋欣然坐在馬車里, 一手撐著車壁將頭擱在手上,終于見遠巍峨城墻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繁華上京被遠遠拋在了后, 眼前重重青山, 如迤邐畫卷徐徐展開。
不知七年前夏修言離開長安時是什麼心, 但坐在車上,聽耳邊陣陣馬蹄聲, 還未遠行, 竟已起了幾分思鄉的惆悵。
夏修言進京的隊伍很長,離京的隊伍更長。無論圣上對自己這個外甥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走時還是賞下不東西,聽說就是這樣,昨日宮中的宴上太后還拉著夏修言的手哭了一通, 埋怨宣德帝沒趁著他在京的這段時日替他指一門好婚事。
不過秋欣然覺得此事委實不能怪圣上, 畢竟就憑夏修言一回京就整日宿在芳池園的做派,誰家嫁兒不得好好考慮一下。甚至懷疑這是夏修言有意為之,這個人向來不大珍重自己的名聲,否則七年前不能在長安被人了五年的病秧子。
先前賀中雖說隊伍里會有隨行的丫鬟婆子, 但上路以后秋欣然左右看了看, 發現加上一共也沒有幾個眷。章卉帶了個婢名青青,車里原本還有個高玥,但大約還在為先前在邸同章卉甩鞭子的事鬧別扭, 不好意思與同車, 要了匹馬便轉眼跑去了前頭, 這會兒車上一共就坐了三個人。
章榕出發后故意落下兩步留在馬車旁同章卉說話,秋欣然腦袋趴在車壁上,懨懨地著車外, 很不樣子。章榕側頭看見了,不由問道:“秋姑娘不舒服?”
秋欣然勉力打起神:“我過去并未出過遠門,等適應了或許就好了。”
“此去琓州山高路遠,至一個多月。”章榕道,“我那兒有個草藥香囊,戴在上或許能緩解不適,一會兒給姑娘送來吧。”
“那先謝過將軍了。”
二人說話間,忽見賀中騎馬趕來:“戎哥,接下來幾日這兒有我照看,你回前頭去吧。”
章榕奇怪:“前頭可是有什麼事?”
“那倒沒有,”賀中大大咧咧地憨笑一聲,“侯爺說哪有將軍跑來押車的,你老在這兒,弟兄們可要笑話你。”
章榕笑了一下:“有什麼好笑話的,你一個副將在這兒押車,他們就不笑話你?”
“那不一樣,我臉皮厚不怕這個。”賀中瞧見趴在車窗上的小道士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仿佛看穿了自己心中打得小算盤,不由正道,“再說人家秋道長也在這兒,看了以為我們昌武軍軍紀松散,不統。”他里能說出這麼義正言辭的話來,簡直人懷疑是不是背后有人教唆。
章榕面猶豫,到底還是點頭:“好吧,若是有事,就來找我。”
等送走了章榕,賀中又轉頭笑容滿面地對車里的章卉說道:“我就在外頭,章姑娘有事盡可找我。”
秋欣然瞧著眼前這一幕瞇著眼笑得頗為不懷好意。等章卉笑笑坐回了車廂里面,賀中才沖著趴在窗邊的子小聲警告道:“你可別瞎想。”
秋欣然嘆一口氣:“賀副將都表現的這麼明顯了,實在不能我不多想。”
賀中臉上微微一紅,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真有這麼明顯?”
秋欣然擺出一副很有見識的模樣,同他說道:“男之間一旦生了什麼意,無非也就是這樣,首先便是要常出現在對方邊,最好時時刻刻都他看見自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來,不想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還有嘛……”
賀中聽前頭那些話都十分有理,心下暗暗點頭,聽說到這兒不再說了,不由催促道:“還有什麼?”
秋欣然揶揄道:“還有就是嫌其他人礙眼,恨不得這兒只剩下你同你心上人兩個才好。”
眼見對方瞪著眼睛正要發作,秋欣然又忽然自言自語道:“外頭風沙大,實在有些嗆人。”賀中便眼睜睜看著說完這句,手放下了車簾,將車廂遮蓋得嚴嚴實實,再瞧不見里面一靜。
不過秋欣然上午剛作弄完賀中,下午便得了報應。離開長安以后,一路上道路更為顛簸,坐在車里只覺一陣陣的頭暈眼花,到黃昏已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好不容易到了當天落腳的驛站,頭重腳輕面慘白地從車上下來,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本以為這種況,等適應長途顛簸之后便能緩解,沒想到后頭幾天卻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日中午,秋欣然難得神還好,于是與同車的章卉閑聊,聽對方說起時常隨父兄出門,也會寫武藝傍,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竟是這隊伍里最孱弱的一個,不悲從中來,意識到自己云游四海的心愿這就算是破滅了。
這天下午他們到了驛,當地縣令聽說定北侯經過此,一早就派人出城相迎,晚上執意要設宴替他接風。隊伍連著走了幾日,人困馬乏,確實該停下來稍作休整。于是夏修言略作思索,準眾人去城中游玩半日,明早再整裝出發。
到天黑,秋欣然一覺睡醒,便發現驛只剩下一個人,于是起批了件服,打算去后廚找點東西果腹。剛推開門,卻見門外站了個悉的影。夏修言顯然也未料到會忽然推門,臉上出一愕然。
“侯爺這是……赴宴回來了?”秋欣然扯了一下披在上的外袍,怔忪道。
“唔。”廊檐下的男子未多做解釋,只看一眼,“你干什麼去?”
“正打算去后廚找些吃的。”
夏修言點點頭:“正好。”他說著也不等再說什麼,率先轉朝著后廚走去。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忙跟上去。
驛里頭只有個年邁的老驛丞,晚上眾人都不在這兒用飯,后廚也就沒準備什麼吃的。秋欣然拿火折子點起油燈,悶頭翻了半天,才找著幾個冷了的饅頭。夏修言進來后不知去了哪兒,坐在灶臺邊就著咸菜勉強吃了幾口,正猶豫要不要去找找他,一轉頭,就瞧見他端著一盞瓷碗走進來,老遠便能聞見一藥味。
他單手將藥盞放到手上,言簡意賅:“喝了。”
秋欣然一愣,手里的藥盞手溫熱,應當是剛煎好不久。又聽他說:“高旸下午去藥鋪抓來治你坐車時的眩疾。”
秋欣然心底一:“高侍衛有心了。”捧著藥盞皺了皺鼻子,皺著眉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一口氣蒙頭喝了。倒是他說什麼就信什麼,一點兒不擔心自己騙。
夏修言眼底略微浮現些笑意,忽然又想起今日宴席上賀中同他說的那些話來。
今晚陳縣令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先是宴席途中忽然請自家兒出來替他斟酒,又喚了兩位姬在旁伺候。夏修言雖也見慣了這場面,還是不住他再三暗示,終于冷下臉,提前離席。那陳縣令這才酒醒,忙同他賠禮道歉。可惜夏修言耐心告罄,執意要走,為了不主人家太過難堪,同行的高旸與章榕幾人只好留下繼續做客。只有賀中送他從府中出來,路上已有了些醉意,搖頭道:“侯爺今晚格外沒有耐。”
夏修言冷哼一聲:“你自己想留下喝酒,倒是怪我走得早。”
賀中不與他爭辯,只小聲嘀咕道:“您對秋道長倒是不像對陳家小姐這麼狠心。”
“你說什麼?”
賀中肚子:“我說您當真打算帶秋道長回琓州去?”
夏修言反問道:“你覺得我不該帶回去?”
“如今知道了秋道長原來不是傳聞中那樣的人,又錯背了這許多年的罵名,您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個樣子,請回去當然沒什麼說的。就是……”賀中微微猶豫,“就是您這樣讓秋道長心存希,實在有些不應該。”
夏修言目古怪地看著他:“你說的什麼醉話?”
這些話放在平日里,賀中是萬萬不敢說的,但這會兒酒壯慫人膽,不由一口氣全說了出來:“我就不信您瞧不出秋道長對您的心思!若不是喜歡你,當初能著這份委屈豁出命去幫您?就憑著這份心,您要是對無意,還是該趁早斷了這個念頭,也免得耽誤人家修行。”
二人站在縣衙的大門外,夏修言面對他這番理直氣壯的控訴,竟怔忪了片刻,過了半晌才找回聲音,遲疑道:“你怎麼知道對我是什麼心思?”
賀中斬釘截鐵:“親口同我說的!”說完打了個酒嗝。
夏修言方才在席中沒喝幾杯酒,這會兒卻開始覺得有些酒意上頭,忍不住又問他一遍:“好端端同你說這個干什麼?”
賀中見他搖,又振振有詞地說:“姑娘家的心思,我如今也有些心得。你看,男之間一旦生了什麼意,無非也就是這樣,首先便是要常出現在對方邊,好他時時刻刻都能看見自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還有就是嫌其他人礙眼,恨不得時時刻刻只有兩個人才好。”
他言之鑿鑿,一副恨不得與他賭誓的模樣:“那回出發前,找我打探您什麼時候離京,還問我能不能路上一塊帶上。您說,若不是這個心思,怎麼會來找我說這些?”
府衙前賀中篤定的模樣還在眼前,夏修言瞧著一口氣悶完藥,皺著眉頭了下的小道士,還有些走神:萬一他說得不錯……
秋欣然灌下一大碗藥,剛想張喊苦,就人往里塞了顆糖,舌尖一點甜味彌漫開,瞬間將那點苦味了下去。不由瞇一下眼,邊還沾著點藥漬,對方收回手時很看不慣似的微微皺了下眉頭,隨手用拇指替拭去了。那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過,卻驚得秋欣然瞪著眼睛往后退了半步。
夏修言掀起眼皮看過來,像是不明白哪兒來這麼大的靜。
秋欣然心中暗忖:夏修言這個人,舉止委實是有些輕浮了。上一回的事……上一回就算他高燒燒壞了腦子,不同他細究,但如今這樣,人撞見了可說不清。
想到這兒咳了一聲,板著臉剛要張說什麼,冷不丁聽他問道:“離京前你找賀中幫忙,提出要跟著我們一塊去琓州?”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聲,驀地心虛起來:完了,賀中告訴他了。他會不會覺得這筆買賣做虧了,三進三出的院子同鬧市的好鋪位都要不翼而飛了?
夏修言觀察愕然變的神,心中也是微微一,心復雜:賀中竟當真沒有騙他,那他后面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了?果真是……
二人各懷心思,一時間著彼此的目皆有些異樣。
秋欣然沉一陣,決定先下手為強,搶先嚷道:“我當時雖有這個打算,但也未想好究竟如何,若不是侯爺來茶館找我談起此事,倒也不一定就必去琓州不可的了!”
夏修言見說這話時目閃爍,雖外表看不出什麼,但一聽便知底氣不足,何況說完以后還張地看著自己,又強調一遍:“侯爺答應的事,可不能反悔。”
夏修言心中了然,子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角微,臉上還是一副十分鎮定的模樣,微微點頭道:“你已到了這兒,我自然不會趕你回去。”
秋欣然得了他這句保證,為留住了那套大宅院與鬧市的商鋪松一口氣。倒是再顧不上計較他方才舉止輕浮的事。
二人回去以后,秋欣然經他這一嚇,進屋立即蒙頭大睡,倒是夏修言屋里燭燈亮了半宿,到后半夜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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