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頭,問安,都有一定的章程,然后按著品級分立在兩旁,太后有話問,只管回答你的,若沒有吩咐,停留一盞茶工夫,便可以告退了。
太后跟前說得上話的,只有皇后和兩位嬪妃,一位是邵貴妃,另一位是鄭惠妃。婉婉對這三位娘娘的認識都不深,宮里人等閑不心,通常不過一點頭,過去就相忘了。只知道趙皇后和邵貴妃水火不容,貴妃生了榮王,皇后無所出,所以皇后除了空有個架子,論起實惠來本不及邵貴妃。至于另一位鄭惠妃呢,一雙眼睛就著機靈,容貌不很出眾,但是善逢迎,會來事,據說在宮里人緣極好。
請安的人都散了,太后才問起皇帝的病來,皇后輕聲細語說:“神好一陣壞一陣,人也懨懨的,不怎麼說話。我昨兒命人在園子里擺了榻,趁著春正好,天兒也不冷了,請萬歲出去賞花曬太,誰知他并不愿。”言罷悠悠一嘆,“這怎麼好呢,我心里著急,也沒有辦法。思來想去,貴妃走得勤,我看還得請貴妃費些心思,勸解皇上為宜。”
婉婉不由抬眼看向邵貴妃,見不安地挪了挪子,臉也飛得通紅。
宮里的人,最擅長的就是這個,說話不必聲俱厲,臉上帶著笑,看似尋常的一句家常,卻足以要人的命。
自從皇帝得病以來,太后最忌諱的就是人出乾清宮。照的話說,乾清宮乃龍盤虎踞之地,人氣盛,常出,會住了剛,甚至帶累國運。皇后是國母,偶然關心皇帝的子也就罷了,貴妃是怎麼回事?膽敢不拿太后的旨意當回事?
太后不說話,皇后似笑非笑看著邵貴妃,邵貴妃起先倒還有些焦急,可慢慢也平靜下來了,垂眼道:“皇后殿下這話不知從何而起,要說憂心皇上病勢,宮里誰不憂心,誰就該死!皇上以前一向吃我小廚房里做的點心,我的確常讓人做了,親自送到乾清門上去。可每回都是給曹大伴就止步,連皇上的面都見不著,更別提勸解了。皇后殿下一句笑談,讓太后娘娘信以為真,那不是坑我,是坑了太后娘娘了。”
邵貴妃不是善茬,彼此針尖對麥芒,似乎都不好下臺了。婉婉還是和緩的聲氣,遲遲道:“我前兩天在園子里遇見延年了,他趴在池子邊上,在看小鴨子鳧水。近來他拜了師傅,有程子沒見他,進益了不,說話全不像個五歲的孩子。我是想,何不讓延年到皇上跟前去,別人說十句,頂不上延年說一句,母后的意思呢?”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邵貴妃聽人夸兒子,自然心里舒稱,皇后被邵貴妃撅回了姥姥家,正愁沒臺階下,把孩子抬出來,暫且也解了的困,兩下里都太平了。
這位長公主,不哼不哈的,有時候倒有點急智。皇后了馬面上的蝙蝠祥云紋膝襕,轉過頭來打量——穿鸚哥綠的對襟褂子,頭上綰雙髻,俏生生別了一對慈姑葉金蛙小簪頭。良好的教養為骨,個人的品格為,除了令人驚艷叢生的相貌,還有種和年紀不相符的,浸到理深的貴重。只是到底太年輕,臉上稚氣未,但不存壞心,所以眉眼坦。
皇后輕輕微笑:“長公主說得是,萬歲疼榮王,誰的面子也不及他大。”復對太后道:“我聽嬤嬤說了,母后這兩夜睡得不香甜,咱們在這兒,沒的擾了母后清靜。若母后沒有旁的吩咐,咱們就告退了。”一面說著,一面對太后施禮,見太后略一頷首,卻行退出了慈寧宮暖閣。
婉婉隨們一起出來,本想請太后示下去看皇帝的,卻因為剛才臨時出的岔子沒能說出口。小酉攙著走在夾道里,慈寧宮離乾清宮不遠,出了隆宗門就能看見,但如今不得許可,還是不敢貿然去探。
他們這一輩,兄弟姊妹不甚多,曾經的年時里,彼此玩得十分投機。和二哥哥是一母所生,徐貴妃過世后被記在太后名下,六歲起就和大哥哥在一起。帝王家的皇子之間存在明爭暗斗,但對于這個不威脅的小妹妹,都是護有加的。現在大哥哥生病,不能去看他,只隔了兩面宮墻,和隔著整個紫城也沒什麼兩樣。
小酉在胳膊上牽了一下,“殿下回去吧,張媽媽說給咱們做糖鈸兒茶食吃。”
婉婉嗯了聲,正要上肩輿,前面的皇后忽然停下,含笑看著,沖招了招手。
其實一直不愿意和那些后妃有牽扯,宮里的人習慣了勾心斗角,大多時候一個眼神一個作都是有目的的。趙皇后沒有當初拓拔皇后的寬宏,也沒有可賀敦皇后的慈,是這世上最不缺乏的那類人,庸碌,但是睚眥必報。
婉婉心里都明白,但又不得不賞臉,略上前了一步,“皇后嫂子有話代?”
不來相就,趙皇后也不見怪,自己挪步過去,和悅地打量,“長公主殿下今年多大了?”
婉婉不明白的用意,卻依然認真回答,“六月就滿十四了。”
皇后長長噢了聲,“十四歲好,花兒一樣的年紀。現如今想起我當年來,不得慨歲月不饒人了。”一邊說,一邊攜起的手——公主的手,是最尊貴的手,十指纖纖,紅梅白雪,細膩到皮兒底下的筋絡都約看得清。
可是婉婉這麼一通胡擼,實在不太用。不習慣別人故作親昵的姿態,不聲把手回來,含笑道:“嫂子春秋正盛呢,怎麼惆悵起來了?您問我年歲干什麼?要給我做壽不?”
皇后掩一笑,“哪里有人十四歲做壽的,等再過兩年,嫂子給你排筵,咱們熱鬧三天。”話鋒一轉又道:“我是想,后兒請你上我宮里吃點心局,不?沒有外人,就咱們姐兒倆。你別瞧我是皇后,底下的人敬畏,自己也得做出榜樣來,沒法兒和們親近。要說相當,還是你我。你是金枝玉葉,又是個明白人兒,往后咱們姑嫂多走,在宮里也是個照應。”
忽如其來的掏心窩子,婉婉很覺得訝異。皇后嫁給大哥哥十來年了,大哥哥為王的時候就常進宮給太后請安,見了也不太熱絡。后來大哥哥當了皇帝,趙娘娘主中宮,仍舊是平平,鮮搭訕。今天不知哪里出了紕,這麼殷起來,真人莫名其妙。
可是人家沒有惡意,總不好甩臉子說不干,含含糊糊道好,“只怕給嫂子添……”
皇后的笑容越發溫暖了,“這是什麼話,小家子還常聚呢,偏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近人。你眼里有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反倒嫌你不?那咱們可說定了,后兒我掃庭以待,恭候長公主殿下大駕。”
皇后坐上抬輦,心滿意足去了,婉婉思量不出所以然來,稀里糊涂回了毓德宮。
尚的宮人早就等著了,給換了件春袍子,卸下首飾,解開了頭發松松攏在腦后。拿了本書坐在窗下看,才看了兩頁又坐不住,把書倒扣在桌上,起到廊廡底下喂金魚去了。
張媽媽托著白玉托盤來,中間端端正正碼著糖鈸兒,極調地摘了兩朵海棠做點綴。見了每天也是差不多的話:“殿下今兒上慈寧宮都還好?遇見什麼好玩的事兒沒有啊?”
旁邊跟著伺候的侍太監五七嗤了聲:“好玩兒的事兒遇上了,就是不知道咱們主子往心里去沒有。”
婉婉和小酉大眼瞪小眼,“好玩兒的?沒有啊……”
五七出不出所料的表來,“我就說了,人家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其實到咱們主子這兒全不靈驗,白廢了那麼大勁兒了。”
小酉趁著李嬤嬤不在,往他小肚上蹬了一腳:“誰扎住你的了?有話不能往痛快了說嗎?”
五七挨了飛自認倒霉,往邊上讓了讓才道:“虧你是個姑娘,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冷子問年紀,要不是閑話家常,就是打算說。趙娘娘是什麼人?”頓下來四看,著嗓門說,“鹽堿地上都要一口的主兒,多硌呀!往常沒見和咱們主子親厚,今兒這三寸不爛之舌,又套近乎又請吃點心,怕是不懷好意。”
這下子小酉怔住了,宮不像太監,紫城的哪個角落都能去。們十來歲進了宮,給分派到哪兒,一輩子就在哪兒。除了數有機會跟著主子走,其余的都得守著一畝三分地,沒有機會見世面,更不會懂得人們隔山打牛的說話學問。
不過有人說,這種事對大多數姑娘來說都是很值得高興的。小酉一拍掌:“昨兒還念叨呢,今兒好事就上門了!”
張媽媽細細問了經過,聽后半天沒言聲,把托盤給小酉才道:“后兒請吃點心?上坤寧宮麼?我怎麼聽說后兒是趙娘娘會親的日子,一家子頭,怎麼還邀外人在場?”
小酉惘惘的,“可趙娘娘說了,‘就咱們姐兒倆’……”
“八是哄著殿下去,給人家相看呢!”還是五七機靈,當機立斷,“依我說不能去,咱們主子是什麼人?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哪兒能兒送到坤寧宮去!就是要見,也得是一排駙馬人選,著咱們主子挑揀。”
婉婉沉默下來,像這樣的人,可能自小不重視,但是年紀有了,就香餑餑了。尤其大鄴到這輩,只有一個帝姬,慢慢的各路人馬都會有靜,這是腦子長全后悟出來的。只是沒想到,趙娘娘這麼快就盤算起來了……忽然品咂出了一點悲涼的味道,這個后宮,好些人能做的主,看著金玉堆起來的人生,其實不過如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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