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瑯不聲地后退一步, 后是深林樹影,只需一點距離,就能將藏在影之中。
江琮在五步遠的高墻上垂眸看, 臉上沒什麼表,驚訝,憤怒,質問,什麼都沒有。
他就那麼淡淡地把瞧著,手中劍也隨便垂著, 泠瑯看見那上面有一點。
墻里面就是公主府眾仆役休息的屋室,如今一片靜寂,沒有半聲。樓宇在暗夜中的廓好似沉默的, 知道即便那在咫尺之外,已經很難再進。
二人隔著對視,幾步之距,似乎連輕風都逐漸凝滯。
泠瑯此刻只在想一個問題。
廚子還活著嗎?
至于份敗與否,夫妻反目與否,其實并不是太重要。來到侯府, 為的只是打聽匕首下落, 如今目的幾乎要達, 其他后果,真的不太在乎。
完收場當然最好, 倘若事不得不鬧得難看……
那便難看罷。
不是刀者,沒有慈悲心腸與溫和態度,狡詐善騙, 滿口謊言。即使心中有惻與不忍, 在面對取舍抉擇時, 也能毫不費力地拋開。
對于自己這點,一直都有清晰的判斷。
暗中,泠瑯緩慢地弓起了脊背,手到刀柄,冰涼得十分親切。
“夫君,”聲說,“你在說什麼?”
用另一只手朝他勾了勾:“我好像聽不大懂……不如過來這里聊?”
江琮的聲音沒什麼溫度:“夫人還要裝到幾時?”
夜風拂過他額前散落的發,那雙溫多的桃花眼如染了霜凍,此時只剩寒涼。
“瞞了那麼久,”他輕聲說,“膽子真夠大的。”
泠瑯微笑道:“你膽子也不小,站這麼高,是生怕別人看不見?”
江琮聲道:“除了夫人,誰會在這個時候來這里。”
泠瑯出表:“夫君專程來候著,是擔憂我怕黑不識路?我好歡喜。”
“此地天黑路,夫人還是那等鋒利之,”江琮笑了一下,“免得傷了自個兒。”
泠瑯做不解狀:“什麼鋒利之?”
反手出云水刀,嘩啦一聲響,刀背映著稀薄月,竟閃過比新雪還亮堂的澤。
“是這個嗎?”握著刀柄晃,如小兒在笨拙地擺弄新玩,“我不認識此,也不怎麼會用呢。”
江琮溫聲道:“是嗎?那為夫幫忙拿著,免得劃傷夫人手。”
泠瑯眨眨眼,順從地遞出,刀面斜斜,映出墻上人晦暗不明的眉眼。
“好呀。”滴滴地說。
江琮頓了頓,而后從圍墻上跳了下來。
一步,兩步,他背對著月慢慢走來,劍尖仍垂在右手,好像沒有提它的興致。
泠瑯保持微笑凝他,出的手亦停留在空中,刀背一搖一晃,好像快要拿不住似的。
他停下來,在三尺之外。
夜里的山風輕而緩,夜里的山林深而靜,他們在暗中相對而立,噙著笑意溫對視,若忽略各自手中,好似一對相約夜奔的有人。
“是把好刀,”青年低聲贊嘆,“這滋味可我好。”
他竟然好似毫不設防地出手指,緩緩往刀背上按去。
泠瑯一不,看著他蒼□□致的指尖,它屬于一個病人,一個經脈寸斷、氣空乏、本該呆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它應該同藥石湯劑相伴,而不是在這里,挑釁的耐心。
看著他的手,而他卻在看雙眼,在月與晦暗之間,仿佛鋒前最后的對峙。
越來越近。
泠瑯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就在指尖到刀面的一瞬,刀猛彈起來,幾乎震痛了的手腕。
握著刀的手猛然一翻,鋒銳劃破最后一平靜。錚然一聲響,方才親相對的二人已經遠遠分開。
泠瑯著氣,看見片刻前站立的地面上已經多了幾道深深印痕。
真不錯,會裝,你那破爛經脈到底怎麼回事?
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但當下任何一個都無暇出口,因為對方的劍尖終于指向。
金屬的嗡鳴,此時勝過萬千語言。
刀與劍,徹底戰在一起。
云水刀能被鑄師念念不忘是有原因的,譬如此刻,刀影在翻涌,如云絮,如水波。能夠纏繞,亦能絞殺,它是慈悲麗的殺,被冠以過于禪意的名。
刀在的手中陡然綻開,照亮了這人跡罕至的林。
連綿刀意中,那柄劍如同洪波中的石柱,破開每一道流淌而來的水流,銳利而沉默。
樹枝因為無法承人的重量而搖晃,泠瑯縱而上,短暫停留后又高高躍起。下一刻,那枝條被生生切下。
嘩啦一陣響,葉片樹枝著從空中墜落,隔著層層葉,泠瑯躍在空中,看見地面上那道飽含殺意的眼神。
揮斬!
刀鋒揮出殘影,致命的殺招藏匿在葉片后席卷而來,周圍樹影被翻卷著,沙沙作響。
青年沒有躲避,那柄簡潔干凈到極致的劍輕輕一格,劍尖挑破這片刀氣,如挑落燈上星火。
氣波震而開,絳擺于風中漫飛。
泠瑯落回地面,輕著氣,目牢牢鎖定幾步開外的對手。
他的氣息同樣不平穩,耳邊發被削斷了一截,此時垂落在眉邊。他繃著,像一把的弓。
悉的簡潔狠厲,挑或切,不留任何余地或退路,同前兩次手一模一樣,甚至更加果斷無。
畢竟已經有了經驗,清了他,他也早就知道的手段。
很有趣味,但這樣的糾纏試探注定需要很久,迫切想知道廚子的下落,而不是在這里夜半切磋。
脈已經被燒灼得滾燙,能到每一次呼吸都在,每一寸的流都充斥著戰意,它們在催促與低語。
斬斷他的手,讓他提不劍,讓他跪在刀尖前說出所有話。
讓他為你最值得紀念的敗者。
風和夜中,的殺意在蠢。
相信他也是一樣。
泠瑯緩緩將左手覆在了刀柄上,看著樹影中的青年,對方的眼睛冷靜寒涼,但能看那下面正翻滾著的熾熱。
他沉靜冷漠地同對視,像一尊不會消融的冰川。
雙手持刀,聚氣為掌,海刀法四十九,灼巖波。
如果你曾見過海底火山震噴發的景致,便會知道這一招有多麼巧妙。
重重浪波之下,潛藏著的是令人難以想象的致命高溫,滾燙與冰涼分庭抗禮,最終全部融化與流淌而出的赤紅巖漿上。
將殺意燃燒至最熾烈,連刀柄都變得滾燙,氣流在腔中鼓,最后從鼻尖涌出時,都帶上不可思議的熱。
妙的,致命的熱浪,此時匯聚在刀鋒。
讓它去斬破一切!
下一刻,絳影出現在青年面前,連同著那席天卷地的沸騰殺意,于這片狂刀影中,給出了完到令人嘆息的一擊。
鋒銳無匹,它在斬過來的那瞬間,江琮仿佛看見呼嘯著的熱。
還有多驚喜是他不知道的。
這個狡猾的、虛偽的、人咬牙切齒的人,還有多層出不窮的手段,還有多漂亮兇狠的殺招。
揮刀的樣子,跟平日里對他微笑的樣子,二者之間的差異,怎會大到讓他現在都還在回味。
他后撤一步,抬臂,用同樣雙手持劍的姿勢,揮出一道亮白劍。
如冰凝結,似雪降落,帶著沉沉寒意,這道劍氣利得像寒中塑百年的冰棱。
他用這一道寒銳,去迎漫天而來的熾烈。
氣浪震,周邊所有樹影齊齊搖晃作響,夜振翅飛出,草蟲瑟瑟躲避。
冰與火的鋒,冷寂與火熱的對抗,一個極致和另一個極致相遇,注定不會風平浪靜。
一滴從誰的角滴落。
泠瑯慢慢地笑了,的發髻已經散,釵和鈿也不知道落哪個草叢。
的擺被劃破了不止一,每次呼吸都在引發口的灼痛,虎口因為刀柄的震在滲,而后背有一更大更深刻的傷口。
但這一切無關要,因為鮮正在從對方角蜿蜒而出,所以當下所有的傷痛不適都了愉悅。
青年的臉比此刻冷月還白,他低著,半跪在地上,用劍支撐著,才沒有倒下。
他好像已經搖搖墜,至在走過去的時候,已經沒有力氣再提起劍反擊。
泠瑯走到他面前,慢慢彎下腰,出手。
的指尖在抖,還殘留著方才那一擊未退的熱度。用力下他邊,借著月看了一眼。
而后,輕輕將它抹在他眉心紅痣上。
“這樣才對,”輕笑著贊嘆,“你已經很不錯了。”
“能讓我做到這一步,已經算不錯,這招我沒用過幾次,”繼續說,“但見過它的人全都死了,而你還能跪在這里聽我說話。”
“所以你很不錯。”
連說了三個不錯,居高臨下地贊,宛若捕食者在褒獎獵生前最后一次掙扎。
傲慢得過分了。
看著青年的臉,他在息,那道暗跡顯現出破敗般的麗,漂亮的眼似乎開始渙散。
其實很喜歡這張臉,他長得很合心意,可惜,可惜。
泠瑯住他的下,強迫他保持清醒地看著自己。
“那個廚子在哪里?”
“…………”
“說話。”
“……在西側樓最底下的暗室。”
他的聲音很輕,是虛后的徹底無力。
“你沒殺他?”
“沒有。”
這樣就夠了,泠瑯默了一下,要找的人還在,現在只需要去問個清楚,然后徹底離開。
至于后會發生什麼,那完全不關的事。
但還是多問了一句。
“你到底是干嘛的?”
江琮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眼睫很長,這樣做有種迷茫脆弱的。
他好像沒聽懂。
泠瑯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誰?”
他半闔著眼,似乎在努力分辨話中意味,片刻后,微張,說了句什麼。
泠瑯沒聽清,這聲音太輕,他貌似連說清楚話的力量都消散了。
于是再次低下頭,近他,十分耐心地等他重復一遍。
湊近江琮的時候,又約聞到那個味道。淺淡、清冽,像沾染著晨的蘭草。
忽然地,便想起自己曾經懷疑過這個味道,原來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預判,的直覺果然一向準確。
耳邊是青年沉重而費力的呼吸聲,他說了幾個字,破碎支離,依然難懂。
泠瑯垂下眼,正要直起結束這番無意義的流,忽然,僵住了。
一個東西抵在背后。
與此同時,青年的聲音冷冷響起。
“把刀扔了。”
字字清楚,毫無方才的艱難晦。
泠瑯眨眨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被他演了。
被一個挨了記灼巖波、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演了。
明明知道他演技有多高超,扮病秧子有多惟妙惟肖,但還是因為自負和傲慢,以為他定會為灼巖波奄奄一息,再次被他狠狠地騙了。
“扔刀。”
這聲催促更加簡潔利落,同時,背后那樣事再次抵進了一寸,已經刺破的皮。
泠瑯咬著牙,手一揚,云水刀被扔在草叢中,劃過葉片發出窸窣聲響。
江琮仍然保持著這個姿勢,右手放在后腰,像一個親無間的溫擁抱。
他的聲音也很溫,就在耳邊:“夫人,怎得這般天真?”
天真,泠瑯無法忍這個評價,但一聲不吭。
江琮低低道:“你方才那招兇得很,我這樣這個樣子,你半點沒有懷疑,是很相信自己的手段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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