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清雖然想得深遠, 緘口不言。
他看著虞莞,眼眸如同落海上的夜雨。
或許是無心之言,或許也魂夢牽連、掉相似的夢中景。
但是自己若挑明出來……他也是飽讀圣賢書的皇子, 若是在心上人面前信誓旦旦地把夢理迷信之說宣之于口。
這份心思方一生出,他就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生之人,如同滿月落水中。細碎的心思輒就是粼粼波。
虞莞與薛晏清心中各有計較,只有白芍被蒙在鼓里,一頭霧水。
迷的目逡巡了片刻, 又與兀君換了一個眼神。
許是殿下與皇子妃夫妻間不為外人道的啞謎罷。
卻不知道, 真正的謎底竟無一人知曉。
虞蔚蘭宴請的時分甚早, 匆匆一面見過后,眼下不過辰時三刻。
朝初初掛上枝頭, 暑氣尚未翻涌,微風習習,甚是涼爽。。
幾人出了茶館來, 一路沿著蔭蔽行走。
這一條街道虞莞從前并未顧過。環視四周, 一條街上皆是書齋與茶館, 招幡正在隨風搖曳, 出筆走龍蛇的墨跡。
“這附近有太學與國子監。”薛晏清說道, 顯然不止來過一次。
虞莞這恍然。
那麼,這條街定然時常有學子顧,堪稱“往來無白丁”了。
白芍有些猶疑, 一條街上來往行客皆是男子,皇子妃亭亭站在其中, 有些打眼。
正想著要不要買個冪籬罩住皇子妃的容,卻被輕輕扯了下袖口。
是兀君對搖了搖頭。
這才發現,前方兩人臉上皆是同樣風霽月的坦, 似乎從未覺得什麼不妥。
白芍這才退后一步,主子果然是主子,有著不一樣的心。
逆料,虞莞與薛晏清毫不在意,卻有人在意了起來。
兩人正要進一家就近的書齋,背后卻傳來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兄臺留步——”
幾人步履不停,背后那人喚了數聲無果后,大聲道:“那位在致遠書齋門口的兄臺——”
虞莞抬頭,看到了招幡上筆走龍蛇的“致遠”二字,才反應過來。
……這聲“兄臺”,的竟是薛晏清?
好奇地轉過去,匆匆跑來一個瘦小蓄須的男子。
那男子微著氣,面有郁,仿佛來意不善。
薛晏清開口道:“請問有何事?”
他并未端著皇子架子,仍是不經意中泄出一常年前呼后擁的上位者氣度。
那人被他轉過來的懾人氣度駭到,眼中不自覺瑟了一下。
他了:“兄臺你……”
又覺得自己這般失了氣勢,強撐著放大了嗓門:“這條街文氣清貴,兄臺怎可帶著子隨意出?”
虞莞愕然,這說的是麼?
薛晏清的臉上卻烏云陡生,風雨來。
他說話時,薛晏清一行人站在門口,漸漸吸引了三二圍觀的目。
兀君見狀不好,剛想把這不識好歹的男子驅走,卻被薛晏清攔了下來。
“這位……”他不愿意用尊稱稱呼那人,“我妻子會識字。”
說到這時,他聲音已經有些低沉,抑著怒火。
那男子毫沒察覺,搖頭晃腦道:“子怎會識文斷字?兄臺為了面子說謊,可不是君子所為。”
說到“子不能識字”時,他臉上一派驕矜,極為得意。
虞莞這時上前一步:“你怎知子不會識字?莫不是你識字不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
一句話說得周遭旁觀之人都低低笑了起來,薛晏清繃起的面孔也和不,笑意在薄邊若若現。
“你——!”男子仿佛被中了脊梁骨,臉上浮現起惱怒之。
留步圍觀幾個書生仿佛有認出他的,私語道:“這不是太學的邱志麼?”
“你認識?”
“他怕老婆,出名得很!”
那幾人面恍然,難怪突然找陌生子的麻煩,多半是被老婆一頓斥,心里不平衡了罷。
幾人議論聲依稀落邱志耳中,他正把心中惡念傾瀉而出,薛晏清卻不準備再給他這個機會。
手一揮,兀君就上前把那人押下,牢牢捂住他的。
周圍人皆是一驚,這人看起來不聲不響,小廝竟是個狠角!
“你是太學生?”他問。
“是又如何?”邱志被兀君牢牢按住,只能微微抬頭怒視著薛晏清。
這可是天子腳下、朗朗乾坤,他難道還敢當眾毆打自己不?
薛晏清卻本不打算打一頓便宜了他。
跟的老鼠計較,平白臟了自己的手。
他沉聲道:“指摘他人在前,污蔑我妻在后。兀君,你送他找到他夫子那,讓夫子好好教他什麼是圣人之言。”
“我妻”二字一出,虞莞心頭一跳。
兀君領命,領著那獐頭鼠目的書生離開了。
周遭幾個驚疑不定的目散去。方才這架勢,他們還以為要手出人命呢。
薛晏清再多看這鬧劇一眼,他見虞莞眼中笑意清淺,未有郁,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一道過門檻,進書齋時,虞莞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
都差點以為兀君那架勢是要揍那書生一頓,哪想到是要把他扭送去夫子那。
縱使他夫子不施下懲罰,對這人來說也是好大個沒臉。
“不及夫人伶牙俐齒。”薛晏清回道。
虞莞笑了笑,想起方才心口的震,沒說話。
若不是薛晏清最后真的懲治了那人,縱使再伶牙俐齒,也只能占一時口舌上風。
從前他“夫人”,虞莞已經漸漸習慣了。
倒是在外人前稱“我妻”……
這二字,激起心中別樣的波瀾,不足為外人道。
表面看上去,兩人一臉風平浪靜,仿佛剛才那老鼠并未擾了他倆好興致。
書齋迎門進之擺著《三百千》與各種常見的經書,兩邊各立了五六書架,滿滿當當地碼滿了書。
一眼看去,頗有書海無涯之。
幾個書生皆環繞在一書架之前爭論著什麼。
見門口有人來,他們仿佛被人驚擾了好夢,竟都放下手中的書,低著頭匆匆離開了。
虞莞默然片刻,覺有些對不起掌柜的。
好奇心驅使著走向那個書生聚集的書架,他們方才看的書擺放得東扭西歪,一眼就能辨認出。
虞莞出一本,封面上兩個大字——《禮記》。
心中恍惚間明白了什麼。
輕輕掀開封皮,果然。
第一頁不是什麼“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而是一幅人畫。
畫上一男一,男子帶著頭巾著書生袍,子則珠釵滿頭、羅委地,態風流婀娜,只是一條貍尾藏匿在后若若現。
這分明是拾翠閨中給夾帶的話本。
只是套了個五經的殼子,就敢放在顯眼之售賣,這書齋還真是……
虞莞的目忍不住落到店門口的掌柜上,想看看是何人這麼膽大包天。
那掌柜對做了一個噤聲告饒的手勢,討好地笑了笑。
虞莞回以一個笑容,打開那話本兀自翻了起來。
畫上的子果然是個狐妖怪,見畫上另一男子俊俏、就了心思勾引他一道尋歡作樂。
虞莞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翻,一邊在心中點評:文筆尚可,不過這劇仿佛有些悉。
一本薄薄的《禮記》很快翻過了一半。
正看到高,虞莞恍然忘了外界,正探究那書生發現人怪時當如何作為。
猛地聽見背后一清冷男聲:“夫人看什麼如此迷?”
“啪”地一聲,虞莞闔上了書,心虛地回頭。
頓悟了方才那些客人們恍若夢中驚醒的滋味。
薛晏清見到虞莞手中捧著的書,題名乃《禮記》二字,只覺疑。他這小妻子不像治學大儒,為何經書看得如此癡迷?
卻在翻開第一頁時,劍眉一蹙。
虞莞心中惴惴。
曾經顧過薛晏清的書房,最出格的書籍不過幾本游記,這種話本子讓他這個端方君子,不知會作何反應。
殿下他應當不會覺得自己不莊重……罷?
薛晏清翻了一頁,見是一男一并立,二人眼神勾連,心中就明白了三分。
再往后翻了翻,“被翻紅浪”“羅帳濃”,床笫之間的各種香艷之詞映眼簾。
他表面不顯,握著書的手卻如同捧著燙手山芋,掌心微震。
他抬頭,卻見虞莞面上飛起酡紅云霞,微微低著頭不語。
“夫人……”他闔起書來,“若是看這些,不如買回去一道參詳。”
虞莞猛地抬頭,愣愣然看著薛晏清,卻見他已經放下了《禮記》,從同排的書架中出了《中庸》《尚書》等書。
不用說,都是套了個圣賢書殼子的閑話本子。
虞莞默了片刻,實在沒有想到薛晏清面若坦然,一點多余的反應也無:
這反使心中更沒底:“殿下對這種書也興趣麼?”
不像啊?
薛晏清“嗯”了一聲,沒有否認。
其實,只是他從這話本子中,驚覺妻子或許并非傳統閨中子,對之事一竅不通。
瞧毫沒有大驚小怪的神,或許是個中手也未可知。
自己若是傾慕于,也當多讀讀這些話本,才算知己知彼。
薛晏清挑了幾本出來,薄的厚的都有,一本兩份,顯然是自己也打算一探書中端倪。
虞莞被一連串意料之外的舉震得有些麻木,或許改日薛晏清找討論話本節,也不會大驚小怪了。
兩人既然挑破了這事,虞莞自然不好再停留,順勢換了個書架。
好巧不巧,這書架上滿滿當當,竟全是游記。
各山川、名勝、園林仿佛都薈萃書架之間、于宣紙上臥游,虞莞不由得挑花了眼。
挑著挑著,忽地心中一。
上次看過半本游記,是在薛晏清書房中找到的,文字清麗深致,極為合心意。
后來諸事繁多,也未第二次進過薛晏清書房,竟把這事給忘了,直到此時才想起。
虞莞順勢問道:“怎的不見上次在殿下書房中那本?”
本沒想過薛晏清回答,逆料,后清冷的男聲傳來,有踟躕。
“那是……由我所寫。”
虞莞猛然轉過頭來。
迎著妻子眼中頓時升起的亮,薛晏清的心跳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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