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一個暖冬,一月初二剛過,天氣就開始回暖,然而周王城的皚皚白雪纔剛融化,整個城邑宮室卻再度被素白所覆蓋。
國人們一早醒來,就得知了天子駕崩的消息。對於周人而言,宮牆外全然是兩個世界,一邊是鐘鳴鼎食,燈紅酒綠,一邊則是無無褐,難以過冬。所以得知這個噩耗後,對生活麻木許久的國人只是哦了一聲,聽從貴人的吩咐在里閭門口掛上白布黑布,又繼續面無表地投到生活的掙扎中,只是約約能聽到宮裡傳來低沉的輓歌合唱之聲。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這首《蓼莪》是用來抒發父母之死的悲傷,周的基礎是宗法制,羣臣和小宗都視君如父,君父之死如山陵崩塌,所以放眼去,整個宮室都一片素白,頭戴孝布,披葛麻的衛士持著長戟靜立在宮牆上,而大殿外,百上千的大臣、王族、公卿大夫同時啜泣。
然而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哀傷都是裝出來的,唯一傷心的,恐怕只有周敬王的太子仁。
眼淚啪答啪答,從太子仁的眼睛裡大滴大滴落下,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雖然周敬王庸庸碌碌,但畢竟是他的生父啊,而現如今整個周的擔子,就在太子上了,再過幾天,他就會爲新的天子。
然而還不等太子仁哭夠,周的執政劉公卻跪著挪了進來,面愁苦地在太子仁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太子也顧不上哭泣了,瞪大了眼睛道:
“趙國三萬大軍已至北邙!?”
……
北邙,也就是邙山,位於之北,東西百里,十分出名。不但是一天然屏障,更因爲此地風水極佳,是理想中的埋骨所。山崗上樹木森列,蒼翠如雲,登阜遠,伊二川之勝,盡收眼底;傍晚時分,萬家燈火,如同天上繁星。所以後人有言:“生在蘇杭,死葬北邙”,白居易詩中也嘆說:“北邙冢墓高嵯峨”。這是平王東遷以來,歷代周王安葬之所,就連剛死的周敬王,他的陵寢也設在這裡。
然而天子還沒來得及出殯,北邙便塵土飛揚,有一支大軍從孟津開來,打著趙國旗幟,直北門。
這支三軍三萬餘人,他們的出現可把周君臣嚇壞了,太子仁也顧不上哭喪了,連忙召集羣臣,來商議如何應付。
“劉公,單公,二卿認爲,趙軍此來所爲何事?”太子仁已經年,但父王剛死,他來不及登基就遇上這種事,難免有些手足無措,便按照周敬王臨終言,想從劉公單公得到一點建議。
“自從黃池之會後,趙軍從周過境也是常事。”單公瞥了一眼太子,嘟囔著說道。
“那爲何事先沒有接到借道的請求?”太子仁不信,眼睛看向劉承,他是周的執政,和趙國打過許多次道。
劉承面躊躇,恰好這時候一位劉氏家臣過來對他耳語一番,劉公轉憂爲喜,對衆人宣佈道:“趙侯那邊的使者說,他得知天子駕崩,特地來奔喪。”
按照周禮,天子崩,諸侯有來都城奔喪的義務,還會提供一些下葬的錢帛,幫王室渡過燃眉之急。
這本應該喜聞樂見的事,然而太子仁打死也不相信趙無恤是恪守周禮的諸侯,更何況……
“父王昨日才駕崩,趙軍今日卻已經渡過孟津,越過邙山,直周,數萬之衆,至是半個月前就集結準備好的。趙侯若是奔喪,帶著量隨從即可,何必攜帶大軍?若是過境,卻事先不借道,這與直接對周室宣戰有何區別?”
太子仁咬著牙:“趙無恤吞併魯、衛,去年又在塞外稱王,其宰割天下之心婦孺皆知,早先黃池之會上還有什麼侯非侯王非王的傳言,如今挑著先君崩逝的時候帶大軍來,只怕是有不臣之心!“
太子仁的擔憂並不多餘的,雖然周依然是名義上的天子之邦,但經過箭王肩、周襄王狩於河、王子朝之等一系列事件,昔日的赫赫宗周早已沒落,王室威風掃地,缺錢缺糧,無兵無將,連地盤也只剩下方圓兩百里的伊一隅之地。莫說與趙、楚這些大諸侯國相比,比之宋、越之類的中等邦國都不如。
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山呼萬歲,率土之濱,再也沒有萬邦來朝,甚至連貢都已經中斷百多年了。
好在過去百年爭霸中,齊、楚、秦、晉四強國也有不文的默契,那就是普遍都遙敬天子,不輕易冒犯。奪取邑一隅之地,好不見得有多,卻可能引發列強羣起而攻之,利弊一目瞭然。
所以晉國雖然眼饞王室土地,卻只能通過驅趕陸渾戎伊這種間接方式一點點竊取;秦穆公一直東進,卻寧可去鄭國冒險,也不會侵;楚莊王那麼不可一世,也會在問鼎之輕重後,因爲王孫滿一句“在德不在鼎”而放棄了冒犯之心。畢竟他們也不能確保自己能力敵天下,尊王這面大旗,還是握在自己手裡比較好。
周王室能在虎狼圍伺之下安然無恙存續至今,多虧了這種東西南北四大國的微妙平衡。
可現如今,這種平衡已經被趙國徹底打破,齊國之名從地圖上消失,故土也被一分爲三;秦國削弱,至今還在著傷口;楚國也忙於對付吳國,北方事務不上手。這時候趙無恤若是惡向膽邊生,侵吞,滅亡周,誰也阻止不了他……
但太子仁雖然年輕,卻也不怕事,當即命令道:“派人登城防,如今先王方崩,餘還未登基,如此要時候,不搞清楚趙侯的目的,決不能開門!”
劉公單公大驚,連道不可,他們可不像太子仁,初生牛犢不怕虎,二人很清楚趙國的可怕之,一個勁地描述趙軍的強大。
從來沒離開過邑的太子仁卻心有不甘,說道:“我周不也有六師麼!”
《書·康王之誥》:“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六師是周天子所統六軍之師,由京都六鄉的國人組,從武王伐紂開始便爲周朝的擴張而戰。雖雲六師,其實極盛時有七八萬人。他們在周公和召公率領下,和殷八師一起,從西陲打到海濱,從江漢打到燕毫,幾乎沒有敵手。
然而時至今日,昔日屢立戰功的週六師卻跟這個王朝一樣,衰敗不堪,只剩下一個昔日的編制,幾乎沒了什麼戰鬥力。
單公苦著臉說道:“王子朝之後,六鄉殘破,連帶六師也無法徵召,如今尚有不到六千人,且老弱病殘居多,兵甲冑更是年久失修,如何抵趙軍……”
劉公也是這意見,他們認爲,算了劉單兩家的族兵,也只能湊出來萬把人,本沒法做抵抗,還不如大開城門,迎接趙侯城。
二人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太子仁卻瑟瑟發抖,他有一種預,放趙無恤進城的話,縱然周室不亡,也是一場堪比驪山之難的大災難,自己只怕不能倖免。
他在殿反覆踱步,猛然間想到了什麼,急切地說道:“府庫之中,還有不陳年甲兵。”
“而周、王城地狹人衆,合在一起,尚有十萬人口!士、國人、百工、農夫、隸臣,都可以分發兵刃,爲餘助陣,保衛王室!”
像是抓住了一救命稻草般,他興難耐,也不管劉公單公意見了,喚來他做太子時的近臣班底,隨著他慌慌張張地往前往文武之廟,打算敲鐘召集城百姓來勤王。
直到太子仁離開大殿,劉公這才結束了哀求,站起來,拂了拂沾了些塵土的深,對單公嘆息道:“單公啊,太子這番摒棄公卿大臣,想要去依靠庶民窮士百工的舉止,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劉公指的是誰?”單公是數年前才做的家主,比劉承年輕許多,但也猜到了劉承所指。
劉公似是下定了決心,冷冷說道:“他呀,像極了與你我父輩爲敵的王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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