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五千字大章
老子的“道”究竟是什麼?
一百個人能解讀出一百種看法,但就趙無恤而言,他認爲,老子作爲周王室的守藏史,其職務責任就是”歷記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恃,此君人南面之也。”
所以縱觀姑布子卿獻上的老子之言,趙無恤發現,老子一直是以王者師的口吻在講話。全書提到侯王、王、人主、聖人多達二十多,主要不是教侯王怎樣修,而是怎樣治國。
比如:“侯王若能守之,萬將自賓。”“江河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爲百谷王。”“奈何萬乘之主以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侯王之類的治國者,纔是老子理想的讀者,也對,他原本就是爲王子朝出謀劃策的。社會怎樣才能長治久安,怎樣避免一治一的惡循環,這纔是老子之學裡最關心的問題,裡面那些看起來像是純哲學的問題,其實都是在論證他的政治思想……他一面爲小國制定了“小國寡民”的世之道,又爲大國設計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治理之法。
所以後世申不害、韓非爲創立法家學派,都從老子那裡找依據,更進一步有了“黃老之學“。他們都是借老子之餘杯,澆自己之塊壘,顯然是把老子之學作爲治國之學而不是養之來修。
被趙無恤說穿後,老子也不否認,只是淡淡一笑,說道:
“姑布子卿所記之言,已經是我許久之前的想法了,西行之後,見天下人之所未見,老朽的道,又有了一番變化,與之前已經頗有不同。”
“哦,不知有何不同?”
無恤繼續追問老子之悟時,他起走出屋外,著天上的雲彩緩緩說道:
“我曾在大河九曲看日出日落,也曾在流沙之中坐觀殘垣斷壁一點點被風化,這之後,想通了一個道理。”
“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禽無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爲之也,人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而人之所以生、所以無、所以榮、所以辱,也皆有自然之理。順自然之理而趨,遵自然之道而行,人則自正,國則自治,天下自安。老朽之前拘泥於一國一朝的興衰,鑽研治之道,想要探究一個能通用萬事的大道理,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子回頭,見趙無恤在認真思索他這番話,便勸誡道:“同理,君侯刻意追求用武力一統天下,卻不顧時勢和各國自己的意願,只怕也是逆天而行啊,如今制得多狠,他日就有多大的反彈。”
哪怕是先賢聖人,也會制於時代,老子對於趙無恤試圖吞併諸侯,統一天下的野不置可否,他認爲這多半是趙無恤的個人野心作祟,而且他對趙無恤一統失敗後的生靈塗炭更爲警惕……
“我卻不這麼認爲。”被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質疑,趙無恤卻沒有心生搖,而是與他並排站立,闡述起自己的看法來。
“人被自然創造不假,但當人立於天地之間那一刻起,便捲了自然的大道里,大道限制,卻也能影響大道,這是其他萬辦不到的。這就是我曾經在臨漳學宮說過的,人能認識自然、適應自然,也能改造自然……”
“改造自然?”老子第一次聽說這名詞,曉有興致。
“不錯,改造自然。無恤聽說在上古時代,人口稀,鳥衆多,人民難以抵禽蟲蛇的侵害,苦不堪言。這時候出現了一位賢人,他發明在樹上搭窩棚的辦法,用來避免禽之害,這便是有巢氏。”
“有巢氏使得古人得以安居,但當時的人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傷害腸胃,許多人得了疾病而死。這時候又出現了一位賢人,他發明鑽木取火的方法燒烤食,除掉腥臊臭味;人們因而很戴他,推舉他治理部族,稱他爲燧人氏……”
古老的傳說,卻了趙無恤證明自己觀點的理論,沿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靠近當下,而人類的社會組織,也慢慢進化起來。
“到了中古之時,天下洪水氾濫,民不聊生,鯀和他的兒子禹先後負責疏通河道,排洪治災,從而贏得各邦族的朝拜,爲夏后氏,建立了宮廷、城邑,被奉爲天下之主。”
“近古之時,夏桀和殷紂的統治殘暴昏,於是商湯和周武王起兵討伐,征伐天下,構建了另一番局面。自此以後,這九州就被連在了一起,姬姓的君主帶著禮來統治夷民,不同的姓族相互聯姻,流越發頻繁。中原犀象猛遭到驅逐,那些山川河流,也被道路橋樑連在一起,隨著人口滋生,莽莽叢林被闢爲農田,荒蕪之地爲一片沃土。”
“以上種種,不論是築巢、取火、開河泄洪、修城邑、開道路阡陌,都是對自然的改造。這數千年裡,人對自然的影響,比起過去數萬年裡,自然而然發生的變化還要劇烈。”
“以自然之道爲基礎,聖人突然奇想爲緣由,加上億萬斯民的協助推,造就了這些事的發生。是故《書》裡纔有‘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的說法,翁所說的大道,是不是這三種因素糅合在一起的呢?”
老子沉思已久,笑道:“這樣來理解倒是新鮮,君侯之言,發人深省,這一趟,老朽果然沒有白回。”
趙無恤攤手笑道:“翁過獎了,無恤只是覺得,如果到了夏朝,還有人用有巢氏和燧人氏的辦法生活,一定會被鯀、禹恥笑。如果到了殷周,還有人把夏代的事作爲要務,一定會被商湯、武王所恥笑。古今風俗不同,侯王應該採用的措施也不一樣。如果想用寬大和緩的政策去治理劇變時代的民衆,就好比沒有繮繩和鞭子卻要去駕馭烈馬一樣,就會產生巨大禍害。”
“同理,現如今若是還遵循小國寡民的上古格局,放任諸侯分裂,也是不合時宜的。”
“如今的天下,與數百年前已經大不相同,道路已經將九州各國連在一起,諸夏與蠻夷涇渭分明。各國文字相類,習俗相似,這是華夏先民經過數千年改造自然的結果。但各國卻又被不同諸侯統治,諸侯各有私心,爲了奪得霸主之位,爲了增加自己的土地,幾乎無歲不戰。”
“要如何結束這世?翁肯定也曾苦苦思索過,所以我才設想,若是天下再度歸一,統一號令,那樣的話,世間就能再度安定了。”
趙無恤展開了他對未來的暢想:“若是諸國統一,戰士就能從戰場回到農田耕作,商賈就能不必擔憂關隘阻隔,海濱的士人可以雲遊到漳水就學,甲兵則藏於府庫讓它們生出蝨子來。而府也能將用於戰爭的錢帛,花費在改善民生,修繕渠、河堤上了。所以我認爲,一天下,這不但是我個人的私心,也是天下百姓共同之願!衆志城,衆口鑠金!”
老子已經聽懂了趙無恤的想法,說道:“自然的格局和百姓之願都齊了,所以君侯就想做有巢氏、燧人氏、禹、湯、文武一樣的聖人,來推這一進程?”
趙無恤頷首,擲地有聲:“然也,這就是我趙無恤的大道!“
……
當再度回到室,品味著新泡的茶時,老子忽然覺得,這裡面的味道,與之前剛來時品嚐到的,已經大不相同了。
而他對趙無恤的看法,也比之前深了許多,雖然此子以推大道的聖賢自居,有一些狂妄,但縱觀他這二十年來做的一切,也的確有其驕傲的資本。
此子看上去禮賢下士,其實啊,心高傲得不行,他莫非有種錯覺,認爲自己真的能前看五百載,後看三千年?
趙無恤卻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流的氣質,被老子打上了一個“傲”的符號,再度避席問道:“翁若是覺得方纔之言有幾分道理,可有什麼能夠教我的地方?”
老子曬然:“老朽說千道萬,終究沒有實證,君侯有計然等人輔佐,何必老朽多言?”
趙無恤坦言道:“我雖是諸夏侯伯,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會有貪慾,有猶豫,有遲疑,方纔與翁一席話,對自己想做的事倒是清晰了不,若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翁能爲我指點出來。”
“好。”
老子沉長久,說道:“方纔君侯談古論今,但有一點卻是忽略了。取得天下,不能僅僅依靠武力,更是要遵循天道人心,否則縱然取得天下,違背列國百姓的意願和本而加以強力統治,這種一統也斷然不能長久……”
這話有道理,秦的統一和迅速滅亡,一直像一刺一樣紮在趙無恤心頭,要在條件更不的春秋,提前兩百年實現這一目標,談何容易?所以純用武力是不行的,正因如此,他才需要聽一聽眼前老者的意見。
老子指著案幾上的鼎比喻道:“就好比是烹飪小鮮,火候要恰到好,火猛了,湯就要沸幹,火弱了,則久久不能。君侯現在倒不怕遲,怕的是耐不住子,火候太猛……”
趙無恤笑了:“繞了一圈,翁想要說的,依然是勸阻我取冀州鼎?”
“老朽一向有一說一,究竟是何事,君侯自能領會。”老子也不點破,笑地請趙無恤自己琢磨去。
又聊了一會後,他面上已經有些疲倦,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便請求告辭。
趙無恤有心挽留:“翁今後有何打算,是在周久住,還是回陳國故鄉?”
“老朽在陳國已經無親無故,沒有什麼值得掛念的……”
他捋了捋鬍鬚,笑道:“離開中原十載,老朽真的是快被世道擯棄了,今日君侯所言,已經有許多聽不太懂,我倒是想去趙國的臨漳學宮走一走,去聽聽那裡的士人們是如何談論‘改造自然’的,君侯可否借我一車半馬,去往鄴城?”
“固所願也!臨漳學宮能得到老子的臨,實在是趙國士人莫大的幸事!”趙無恤大喜,立刻讓人去尋一輛上好的馬車,贈予老子。
老子臨走前,卻若有所思,又折返回來,對趙無恤鄭重行了一禮,留下了幾句話。
“君侯行古之聖賢之事,開三代未有之業,此志大矣。然而請記住,甚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過分貪,必造更大的破費,貯藏得愈多,也必然損耗得愈多。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倘若他要得到的,是與九鼎一樣重的東西,是這天下間最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又會付出些什麼呢?
“代價麼?”
趙無恤眼前突然浮現出許多畫面,他與孔子最初爲友之後爲敵的決裂,兄長伯魯的死,趙鞅的提前夭折,他對韓氏的屢次毀諾,戰爭導致齊、衛百姓的家破人亡,伍井、盜跖、虞喜,那些爲他事業而戰死的將軍和士卒,還有妹妹在北疆孤守的瘦削影……
這一路上走來,他的確付出了不代價,低頭看去,荊棘之上,竟已是白骨累累,誰說帝王好做?
但那都是意料中的事,他也做好了繼續犧牲的心理準備,時至今日,趙無恤的心已經冰冷如鐵,難再有破綻了。
“我自然明白。”面對老子善意的提醒,他傲然應道。
老子盯著趙無恤的眼睛看了許久,知道他春秋正盛,有些東西無法理解得如他一般徹,所以並不以爲然。老子便搖了搖頭,嘆息道:“君侯,你還是不甚明白,那代價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