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瑯笑著,半開玩笑地:“怎麼不敢?難道那位娘娘的亡魂這般小氣,連秋千都不給人坐?”
拂連忙念著阿彌陀佛跟上他,連連說道:“可不敢說這樣的話!”
君懷瑯笑得眉眼彎彎,徑直往前走去。
待走過了幾間宮室,面前便是一片耀目的紅楓。此時正是楓葉最漂亮的時節,一片幾乎燒起來了的紅驟然出現在二人眼前,拂小聲倒吸了口冷氣。
“真好看啊!”他小聲道。
君懷瑯笑了起來:“現在不怕鬼了?”
拂靦腆地笑道:“爺可別取笑奴才了!”說著,兩人就往楓林中走。
就在這時,前頭傳來了約的嬉笑和談聲。
君懷瑯抬眼看去,遠遠就看見幾個小宮湊在一起打鬧。那架楓林中的秋千,赫然就在那里。
那秋千年歲久了,上頭的漆都有些斑駁。一個小宮肆無忌憚地站在上頭,慢悠悠地前后晃。旁邊幾個宮坐在楓林里,竟在嗑著瓜子,嬉笑著聊天。
哪個宮里的宮,竟能這般清閑?
君懷瑯不由得向周圍看了看,就見方圓幾丈,只有那死了人的破損宮室在那兒,門口一片蕭條,盡是灰塵落葉,但并沒有落鎖。
這到底是有人住還是沒忍住?君懷瑯覺得有些奇怪了。
恰在這時,有宮看見了他,推了推邊的同伴。幾個宮連忙站起來,見他飾考究卻又是生面孔,幾個宮面面相覷著換了下視線,便稀稀拉拉地向他行禮,道:“參見殿下。”
君懷瑯只顧著看那門扉閉的宮室,隨口道:“我不是皇子,我只是……”
就在這時,一厚重的悶響,夾雜著銹蝕的合頁吱呀的刺耳聲,那道斑駁厚重的紅漆大門被人從推開了。
君懷瑯一愣,居然看到薛晏獨自從里走了出來。
他提著個木桶,推開門走到了門口的井邊。那井邊坐了個太監,見狀竟毫沒有上去幫忙的意思,反倒往旁邊挪了挪,生怕到他。
薛晏恍若未覺,腳步有些別扭地慢慢走到井邊,俯將木桶吊下去。他躬下了,君懷瑯恰好看到,他后背上一片暗沉的漬,已經洇了袍。
君懷瑯的腦海中頓時出現了那夜在永樂殿階前的場景。
從那一日到今天,也不過才過了幾日。那庭杖是能打斷人骨頭的,薛晏縱然有幸沒傷到筋骨,也必定傷得極重。
那庭杖打在皮上的聲音,恍然還在君懷瑯耳邊。
薛晏練地將水打滿,將水桶往上搖。在袍的包裹下,他肩背矯健的線條清晰可見。
但那袍上頓時浸出了新的漬,在原本的暗上暈染開來,一看就是傷口裂開了。而旁邊的宮太監們就像沒看見他似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唯獨站在原的幾個宮,目也是落在君懷瑯上的。
沒人在意他傷得有多重,甚至沒有一個人將他當做宮中的主子。即便面前是只被打斷了的流浪狗,這些人都不見得會這般冷漠。
君懷瑯能看見,他每次發力時,都會牽后背的傷口,更多的浸出來,引得他肩背微不可見地發抖。
忽然,他手下一,水桶猛然往下沉了一截,發出突兀又刺耳的聲響。
君懷瑯嚇了一跳。
等到他回過神來時,他竟不知怎的已經走到了薛晏面前,手下正按著薛晏手中的木柄。
君懷瑯一愣,恍然才意識到自己在干什麼。
……我在做什麼!
即便薛晏此時境再艱難,也不是自己這個同他上輩子就有仇的人該管的!
但是他一垂眼,就能看見薛晏握著搖柄的手。手背上青筋現,修長有力,卻著不自然的蒼白。
君懷瑯在心中痛斥自己婦人之仁,勉強心道,只此一回,下次絕不會做同樣一時沖的事。
“你讓開。”他眼都沒抬,冷聲說到。
薛晏沒想到這多日不見的小爺會出現在這麼偏僻的地方,目頓了頓,染上了兩分訝異。
小爺似乎很喜歡穿青。今日是件蟹殼青的大氅,干凈淺淡,特別襯他那張致又淡漠的臉。
他頗為倔強地側著臉,神冰冷,聲音也很兇,明明就是來幫忙的,卻非要擺出一副不愿的模樣。
薛晏倒是真沒想到他會管自己的閑事。
他需要打水清理傷口,免得發炎潰爛。這種程度的疼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遠沒到不了的程度,這點小事,沒必要假手他人,他也早習慣了獨自完。
只是稍困難些,又將傷口扯裂了,需要回去重新包扎,有些麻煩。
卻沒想到,讓這位糯米餡兒的小爺了惻之心?
薛晏覺得頗為新奇,眼中溢出了半分興味盎然,淡淡哦了一聲,松開了手。
頓時,那沉重的水桶驟然卸了力道,嘩啦啦地往下墜。君懷瑯從沒打過水,猝不及防,拽不住它,手中的木柄被帶得哐哐當當轉了好多圈,將握著它的君懷瑯重重一帶,磕在井沿上,徑直往井里裹去。
君懷瑯腳下一,連驚呼都忘了。他被那力道帶得驟然栽向井中,深不見底的一片黑,寒意直往上竄,將他裹住了往下猛拽。
忽然,他的胳膊被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往上一提,穩穩地拉了回去。
等他回過神來,死亡的恐懼逐漸散去,他麻木的才漸漸恢復了知覺。他胳膊被那只手箍得生疼,手肘似乎磕在了井沿上,發出一跳一跳的刺痛。
拂驚呼著跑上前來。薛晏輕松地將君懷瑯往后一帶,就將他帶離了井邊,松開了他。
“爺您可還好?可有磕到哪里!”拂趕上前來檢查。他一手到君懷瑯的胳膊,君懷瑯就咝地了一聲氣,胳膊直往后躲。
拂連忙起他的袖。
細白的胳膊上,撞出了一片駭人的淤痕。因著在井沿上重重了一下,皮已經破了,滲出了跡。
拂驚呼了一聲。
薛晏在旁側,微不可查地揚了揚眉。
這小爺的皮竟這般,不過了一下,就撞出這麼大一片傷痕。
當真是錦繡堆里養出來的,比瓷還貴些。
接著,他就見那小爺有些窘地放下袖子,將傷口擋住了。
接著,他神冰冷,側目看向旁側的太監,冷聲道:“是瞎了眼睛嗎?宮里給你發月錢,就是讓你在這兒坐著乘涼的?”
他生來有矜貴優雅的氣度,此時生起氣來,模樣高貴而冰冷,將那太監嚇得一哆嗦,忙跪在他面前告罪。
薛晏卻像是看見一只被嚇呆了的小孔雀終于回過神來,抖了抖尾羽,高傲地將下抬起兩分,重新出了睥睨的神。
他向來以為,眾生萬都是丑陋的,即便裹著層人皮,里也全是魑魅魍魎。
竟頭次覺得一個人頗為有趣而順眼,甚至……有那麼兩分可。
就像是小孔雀抖尾的時候,翎羽不輕不重地掃過他,恰掃在了心口,輕飄飄地帶起了一道細微的意。
稍縱即逝。
而那邊,君懷瑯神冰冷而鎮定地站在那兒,心中卻尤其地尷尬。
自己出手幫了前世的仇人就算了,全當是自己一時沖。但己卻不僅沒幫上忙,反而險些釀大禍,還讓前世的殺仇人救了一命。
就分外地令他尷尬了。
君懷瑯勉強定了定神,看著那群回過神來、紛紛跪在地上,沖著他磕頭求饒的宮人,冷聲道:“即便我并非皇子,今日若在此出事,你們也一個都跑不了。更何況是五殿下,他即便再不寵,若今日出了意外,你們哪個有命活到明天?”
君懷瑯這話不假。即便皇上再不待見薛晏,他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子。若他死了殘了,即便皇上不想追究,有史盯著,朝野上下也不會同意的。
只是薛晏的命尤其,怎麼折騰也死不了罷了。
那群宮人聞言,各個嚇得抖如篩糠。君懷瑯看著只覺可笑,接著道:“皇上和五殿下的恩怨,是皇家的事,與你們何干?你們只管伺候主子,否則出了分毫岔子,你們的腦袋都保不住。”
一眾宮人跪在地上,早沒了剛才趾高氣揚的勁兒,只一個勁地磕頭應是。
君懷瑯無心與他們多作糾纏。反正要不了多久,薛晏就要搬到淑妃的宮里了,自己只管查清,是誰的手腳就行了。
他冷聲讓其中一個宮人速去太醫院請太醫,又吩咐宮人快點打水送進去,便轉準備離開。
卻猝不及防的撞進了薛晏的眼中。
琥珀的瞳仁,分明淺淡,卻深不見底。
君懷瑯又回想起方才自己幫忙不、還差點墜井中的尷尬。
他心道,趕走吧,今日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可不等他轉離開,薛晏卻先他一步走上前來。君懷瑯躲閃不及,被他一把握住了胳膊,接著就被捋起了袖子,那道駭人的傷痕又重新了出來。
君懷瑯連忙要把胳膊回來。可薛晏分毫沒怎麼用力,他卻掙扎不,只能任由他握著自己的胳膊,接著就見一只修長的手落在自己傷口,略微尋了下位置,便收力一按。
按得君懷瑯猝不及防地得痛呼出聲。
他那一下按得極其準,恰在他傷痕正中,力道準地了幾下。君懷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薛晏抬起眼,垂眸看向他,淡淡開口道:“無妨,沒傷到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