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人忙道:“這孩子膽小,心又善,一定是被嚇著了,才在皇上面前失儀的!再說,永寧公家的小姐是五皇子弄丟的,怎麼能怪在謖兒上呢……”
就在此時,一道清越的聲音打斷了。
“娘娘。”君懷瑯開口道。“若二殿下犯了錯,您代他欺瞞陛下,可是欺君之罪了。”
張貴人回過頭來,就見君懷瑯正冷冷地看著他。
“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張貴人怒道。“黃口小兒,你懂得什麼!”
君懷瑯只看著。
他那雙濃黑深邃的眼,向來是清冷而和的,像游離世外的仙。但此刻,這雙眼鋒銳無比,且在對方的質問下,氣勢過對方一頭,分毫不見畏懼。
君懷瑯看著殿上這幾人睜著眼說瞎話的模樣,心下燃起了洶涌的怒火。
他們還曉得怕?那做下這等事時,怎麼不知道怕?
將那麼小的孩兒丟在廢棄的角樓上,沒有半點畏懼,將罪責甩在薛晏上,也理直氣壯。怎麼到了讓他們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時,他們就開始怕了?
前世,君令歡因為他們而的罪,可比這可怕千百倍。
越是憤怒,君懷瑯的思緒卻越是清明。他的目掠過這幾人,目中出譏諷的笑意。
“二殿下,下次狡辯之前,不妨先行整理冠,省得出馬腳。”他說道。
薛允謖一愣,便低頭看自己上的袍。
君懷瑯接著道:“冷宮的角樓年久失修,樓梯上有厚厚的灰塵,紅木扶手也腐朽了。那樓梯極其狹窄,我們前去尋找令歡時,即便武功高強如逍梧,上也蹭到了朽木的碎屑,更何況二殿下您呢。”
眾人看去,就見薛允謖袍角卻有不起眼、卻尤其分明的灰塵,手肘、后背上,也有朽木蹭到的痕跡,甚至袖還被朽木劃出了一道破損。夜里燈暗,在外頭尚且看不清,但永樂殿后殿燈火通明,他通的痕跡,頓時便無遁形了。
薛允謖頓時便慌了神,君恩澤已然嚇得跌坐在地,小聲啜泣起來。
“這……這也說明不了什麼!許是謖兒淘氣,在外磕著了,也未可知……”張貴人仍不死心。
“住口!”清平帝打斷了的話。
宮中辦宴,哪里不是一塵不染,上哪兒去弄得這般灰頭土臉?清平帝只覺得自己臉面都被丟盡了,怒意也拔高了一層。
“今日乃朕千秋宴,你們鬧得這般烏煙瘴氣,是給朕送的賀禮嗎!”清平帝大聲斥道。
張貴人頓時不敢言語了。
清平帝急了幾口氣,才接著吩咐道:“將二皇子帶下去,閉門思過一月,抄寫太祖家訓百遍,何時抄完了,何時放出來,連他母親都不許探視!君家這個小子,德行有虧,不許再做皇子伴讀,擇日將他送回親生父親邊教養!
還有同行的幾個家子弟,不懂勸諫皇子,反倒一同胡鬧,查出是誰,統統將他們父兄罰俸半年!”
整個后殿落針可聞,眾人皆噤若寒蟬。張貴人一聽此話,登時要暈過去。
君懷瑯聽到他的圣旨,卻有幾分怔愣。
方才罪責是薛晏時,分明是要挨打、跪佛堂的。而到了二皇子,卻不過是輕飄飄地足、抄祖訓。
這幾個世家子,倒是都罰得夠重。且不提將要被逐出京城的君恩澤,只說那幾個世家子,都直接罰到了父兄頭上。不僅家中男丁在朝中丟面子,回家也不得一頓好罰。
說到底,重罰他們,也是因著他們“帶壞”了二皇子。二皇子于清平帝,還是親生骨的。面上雖是君臣,骨子里仍舊是父子。
而薛晏……
“薛晏,雖今日罪責不在你,但既得了淑妃的吩咐,就該照管好妹妹,怎能將一人丟在原?你今日板子不必打了,但佛堂仍舊要跪,跪到明日天亮便罷了。”
清平帝接著說道。
他料理完眾人,接著便見那釘子似的跪在堂下的薛晏。
眾人都罰了,唯獨他好像是無辜的。這反倒讓清平帝心里不舒坦了起來,像是自己冤枉了他,白教他在這兒跪了一遭似的。
于是清平帝輕飄飄地開口,給他安了個罪名,也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反正罰他罰得多了,也不在這一次兩次的。
——
君恩澤離開永樂殿后殿時,皇后正留了永寧公和沈氏說話。二皇子早被人簇擁著走了,他孤一人,旁邊連個跟隨的下人都沒有。
君恩澤是的,腦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他父親發配的地方是嶺南,聽說那兒有瘴氣,能把好端端的人毒死。他是死活都不愿去的,他父親也舍不得他苦,求了永寧公,才總算讓他留在了永寧公府。
雖是寄人籬下,但也好過去嶺南。更何況,他又是二皇子的伴讀。那可是皇子邊的紅人,貴不可言,誰也不敢看輕他,在一眾門庭高貴的世家子中,他也是出挑的。
可現在,全都沒了。
怒了皇上,二皇子也救不了他。對二皇子來說,不過是個戲耍了貴的罪名,可對他來說,那就是教唆皇子的重罪。
君恩澤知道,事已至此,已經沒了轉圜的余地。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奔波上萬里,到滿是瘴氣的嶺南去了。
他無心回到宴會上,只得在太池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面前,結了一層碎冰的太池波粼粼,池畔花燈閃爍。湖對面,重重宮闕碧瓦飛甍,雕梁畫棟,輝煌的燈火倒映在湖中,宛如瑤池仙境。
從前,他還能當自己是這兒的一員,可如今,他被仙境拋回了凡間,像場夢似的。
就在這時,他后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四殿下?”君恩澤驚訝地轉過,就見四皇子薛允泓站在他后。
他與二皇子總是在一的,只是這位四殿下溫潤如玉,寡言語,向來不與他們一同生事。方才,也正是他眼尖,看到了君令歡在那兒。
“若是五弟將這孩子弄丟了,怕是父皇又要狠狠怪罪他呢。”當時,薛允泓笑著這樣說。
薛允謖詫異:“薛晏帶出來的?你怎麼知道?”
“似是看見了,許是我看錯了吧。”薛允泓笑著搖了搖頭。“若二哥好奇,可以去問問。我吃多了酒,這會兒吹風有些頭疼,就先告辭了。”
君恩澤有些疑。
當時,四殿下就回去歇息了,怎麼這會兒酒就醒了呢?
見他面疑,薛允泓笑了笑,淡淡道:“方才我正休息,聽到吵鬧,就出來看了看。聽說你與二弟出事,我有些擔心,便來看看你。”
君恩澤出激的神,同時又落下了淚來:“多謝四殿下掛懷。只是從今往后,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怎麼會沒有見面的機會呢?”薛允泓驚訝道。
君恩澤說:“嶺南那麼遠,我哪兒有機會再回來呢。”
薛允泓卻笑著搖了搖頭。
“只要二皇兄舍不得你,再遠的地方又有什麼干系?”他說。
君恩澤一愣:“您的意思是……”
薛允泓溫和地道:“你自陪伴在二皇兄邊,此等誼,誰比得了?等你要走時,尋個由頭和二皇兄見一面,只說辭行,皇上不會不準的。到那時,你同他哭一哭,二皇兄那般心,一定會記掛著你,不會讓你在嶺南苦太久。”
君恩澤的神逐漸轉喜。
對啊!他怎麼忘了!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可宮里的貴人就不一樣了啊!
薛允泓見他聽進進去了,不由得又笑了一聲,叮囑道:“屆時,你只說舍不得二皇兄,再說是薛晏害你。二皇兄那般討厭薛晏,一定會替你做主,想辦法讓你回來的。”
君恩澤連忙字字句句都記下,連連謝薛允泓提點。
“哪里是提點。”薛允泓笑道。“不過是我也舍不得你就這麼走了,故而替你想個主意。”
二皇子殿下對自己誼深厚,四皇子殿下也舍不得自己呢!君恩澤頓時飄飄然了起來。
果真,他這麼些年的鉆營,都是有用的。
“既已想通了,便回宴會上去吧。”薛允泓笑著點了點頭,道。“湖邊風大,你穿得單薄,不要凍著了。”
君恩澤自然不疑有他,行禮告辭了。
既然有的是機會回來,那他也不必憂心了。世家子中,他還有幾個好的朋友,自己還需回去,同他們聯絡聯絡誼。
薛允泓笑著目送他離開。
“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他輕笑著自言自語道。“古人誠不欺我。”
就二皇子那點本事,又沒個有勢力的母家,拿什麼把君恩澤救回來?他讓君恩澤去求二皇子,不過是發揮那廢最后一點用,激化二皇子和薛晏之間的矛盾罷了。
薛允泓負手,看向燈火輝煌的湖面。鱗鱗燈火映在他眼中,卻照不出一點溫度。
他想要收拾誰,從來不需要自己手。借力而為,是他母妃教給他的,為君的第一課。
就像當年,他和薛晏前后腳出生。他母妃那時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不寵的宮嬪,薛晏的母親容妃,卻是艷冠后宮的寵妃。當時,中宮皇后多年無子,所有人都盯著容妃的肚子,他母妃就能夠借多方之力,讓容妃暴斃、薛晏失寵,讓原本屬于薛晏的目,都落在他的上。
現在,他也有這個本事,借助那些沒腦子的蠢貨,自己兵不刃,就能讓薛晏愈發失寵,永世不得翻。
畢竟他母妃說了,有舊仇的人,需斬盡殺絕,才省得給自己埋下禍。
只是那些蠢貨,都不經用了些,像是劣質鐵劍,還沒砍死人呢,刀刃就卷了。
薛允泓看著滿湖燈火,頗為失地嘆了口氣。
——
皇城的東西六宮正中間,建了一座七層高的佛塔。佛塔前有間宏偉的大殿,供著佛龕。佛龕前日夜香火不絕,夜間偏殿里仍有守夜的和尚敲木魚,一聲一聲的,回在夜中。
已經是深夜了,遠空寂地傳來打更的聲音。
薛晏跪在佛堂正中,抬頭便是幾丈高的金佛像。那佛眉目慈和,神悲憫,微微垂眼,俯視著前。在他周遭,羅列著一百零八尊羅漢像,各個神各異,雙眼圓睜,靜靜立在搖曳的燭火中。
薛晏抬頭,正能對上佛像的雙目。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發出了一聲氣音的笑。
“傻不傻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我這種人,有什麼值得的。”
他承認,自己今日是因著一時失神,做了不理智的事,才著了那劣的道。這是之前從沒發生過的,因為從前,他的生命一直千篇一律,從沒遇到過君懷瑯這樣的人。
但是,也算歪打正著。東廠在等他真落水狗的那天,他也在伺機而,等著一個讓東廠完全信任自己的機會。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這個機會。
他只需靜靜等候著眾人置自己。置的手段通常也沒什麼新意,他也從沒有解釋的習慣,只等著罰完了,靠著自己上的腥味兒,引來東廠的那群狼。
但這次卻不太一樣。
君令歡不見了的時候,他頭遭產生了慌的緒,腦子里空空一片,竟只剩下了君懷瑯的模樣。
他猜得到君懷瑯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所以第一時間想到的,竟不是利用此事,而是要循著痕跡,去將君令歡找回來。可恰好此時,淑妃派人來尋君令歡回去吃點心,便恰好撞見了他,當場扣押了下來。
接著,便是匆匆趕來興師問罪的眾人、不風的金吾衛、暴怒的清平帝。
這場景,對薛晏來說并不算陌生,甚至可以說是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