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并沒有燒地龍。
薛晏上的袍已然換了一, 干燥潔凈,綴著厚重的皮。進寶沒有伺候在側,他獨自一人,跪在佛前的案邊抄經。
佛像前的燭火靜靜地燃, 照在金佛像安詳慈仁的面容上。窗外約傳來一聲一聲的木魚, 安靜空靈, 像是今夜宮中的鬧劇, 皆與此無關一般。
一盞燭火被放在了薛晏的案頭。
薛晏抬眼, 就見桌邊站著個小和尚,看起來面容年輕,最多也就十來歲。
這小和尚, 正是千秋宴那天, 君懷瑯來給自己送袍時,在這兒守夜的小和尚。
見薛晏認出了自己,那小和尚微微一笑,沖他合十,行了個佛禮。
“施主不必擔憂,只要心誠,您所要保佑的那位施主,定會逢兇化吉的。”他聲音平靜安然, 伴著一聲聲的木魚, 恍然如天際傳來的佛偈。
薛晏聞言, 卻輕蔑地嗤了一聲。
“你以為,我在這兒抄經, 是為了祈福?”口氣沉冷,分毫不掩飾其中的不屑。
那小和尚一愣,道了句阿彌陀佛。
“您難道不是為了給那位施主度厄?”他問道。“宮中而今, 確有邪祟作惡。這邪祟雖不在施主上,卻危及施主之。難道施主抄經念佛,不是為此?”
薛晏聞言,將筆一拋,抱著胳膊往后靠了靠,抬頭看向面前的佛像,道:“這事兒,佛祖管得到嗎。”
那小和尚道:“只要施主心誠,定會有所回報的。”
薛晏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又拿起了筆。
“佛祖管不了。”他說。“他如果管得了,這些人早就死了。”
他確是在這兒抄經,但絕不是真要鎮自己上的什麼煞氣。他這煞氣與生俱來,若抄抄經就能治好,還算得什麼煞星下凡?
他只是分得清天災和人禍罷了。
若真是難以違抗的天命,那也只與他自己有關,傷害不到別人;而這人禍,他則有的是法子,讓那些人各個都不得好死。
只是在理人禍的時候,需得裝上幾分虔誠迷信罷了。
他抬頭,看向那寶相莊嚴的佛像。
“佛祖管不了,但我能管。”薛晏說。“不用求佛,我就能保佑他。佛祖誅不了的邪,我來殺。”
他一字一頓,雙眼里映出的是滿目悲憫的佛,眼底藏著的,卻是鋒芒畢的兇狠殺意。
他從來沒嘗過今夜這般蝕骨的心痛,也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強烈的,債償的沖。
——
深黑的天幕中懸起了一顆啟明星。
薛晏手邊的經文摞起了薄薄的一疊,案頭的燈也逐漸燒干了。他靜靜低頭抄著經書,約聽到了后傳來的腳步聲。
“五殿下!”薛晏回頭,就見一個太監跪在殿外,稟告道。“世子殿下已經退燒了,皇上念您抄經有功,請您回永樂殿復命。”
薛晏握著筆的手不著痕跡地松了松。過他手指和筆桿的隙,能看見他被筆桿磨得微微泛紅的指腹。
那是握筆力道極重,才會留下的痕跡。
薛晏卻沒起。他回過頭去,手下的筆重新落在了宣紙上。
“多謝父皇好意。”他頭也沒回,說道。“你去回稟父皇,我今日許下承諾,要抄經百遍,如今只抄了二十三遍,不敢違背諾言。待我將百遍抄完,再去向父皇復命。”
那太監一愣,抬起頭來。
這病都好了,事也算過去了,五皇子還不快些回去領賞,怎麼還堅持在這兒抄經呢?
薛晏沒回頭,道:“你自去回話。”
那太監領了旨意,只好應是,從佛堂中退了出去。
薛晏低頭,默不作聲地繼續抄經。
此時旁側無人,若有懂行者在側,定然能看出,他這一頁紙上,前后的字跡,都有些許區別。
前半頁鋒芒畢,筆鋒之間都含著冷冽的殺伐之氣,如陣前將領排兵布陣、數千鐵騎整裝待發。而后半頁,筆畫中卻含了幾分如釋重負,殺伐氣卻半分不減,像是秋后懸在犯人頭頂的屠刀。
而這前后分別的那個字,正是太監來報時,他寫的最后一個字。
夜格外長。
拂曉之前,天愈發暗沉,天際卻泛起了魚肚白。
遠有守夜的宮人,敲起了打更的梆子,一聲一聲,回在皇城之中。
薛晏案頭的燈也昏暗下去,眼看著要燒干了油。那小和尚慣常在佛堂里守夜點燈,此時便練地趕來,替他續上了燈油。
“施主似乎在等什麼。”他看薛晏仍舊在抄經,一整夜都沒停,不由開口道。
薛晏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又猜對了。”他手下沒停,說道。
小和尚合十,又道了句阿彌陀佛。
這倒不是他猜測,只是參禪念佛久了,也能窺見一二人心。
“快等到了。”他聽薛晏淡淡地說道。
“只是不知,施主是在等什麼?”那小和尚不由問道。“方才已經有人來報,那位施主轉危為安,您還有什麼期盼的呢?”
“不是期盼什麼。”薛晏淡淡說道。“而是要等一個結果。”
小和尚看向他,就見他沖著自己,出了一個不加掩飾的、兇狠又戾的笑。
雖是在笑,卻冰冷至極,藏著抑許久的恨意。
“該死的人,還沒死呢。”他說。“我等著他們自己往我的刀上撞。”
說話間,他那一雙犬齒,在燭火下泛著幽冷的亮。琥珀的眼睛,本就淺淡,此時毫不掩飾其中殺意時,頗像只蓄勢待發的兇。
小和尚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轉手里的念珠,口中喃喃道了句佛號。
薛晏笑了一聲,轉開臉,收起了神。
他今夜步步為營地算計好,等的不只是君懷瑯病愈,而是等著宜婕妤自投羅網。
他既要讓君懷瑯毫發無傷,也要讓那幫人債償。
欽天監、醫院、還有皇帝邊的養的狗,他們今天晚上,想做的就是一石二鳥,既要謀害君懷瑯,還要借機陷害他。
宜婕妤的人都在深宮,對宮中的關系了如指掌,便是派人跟蹤君懷瑯,將他推下水。無論君懷瑯亡與否,都能印證欽天監的那句讖言,既能除掉一個君家人、離間皇帝與永寧公,又能替欽天監奪回皇帝的信任。
如果君懷瑯死了,便死無對證,了個溺死人的懸案;如果君懷瑯活著,他們就有另外的打算。
太醫先說君懷瑯并無大礙,又在藥中做手腳,讓他高燒不退,教皇帝以為他中了邪,再由欽天監診治。君懷瑯落到欽天監手中,自然不會再有生還的可能,而欽天監,自然有千百種逃死罪的說法,最終將帽子扣在自己的頭上。
薛晏知道,打從那天清平帝對自己態度化開始,宜婕妤就坐不住了。
他抓穩了對方的把柄,做好了和斗法的準備,卻沒想到,竟然敢將主意打在君懷瑯的上。
在此之前,薛晏是沒有死的。這是頭一次,他有這麼強烈的沖,想要弄死一個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天。佛堂正對著東面,從他這兒看去,正好能看見一片泛白的晨,籠罩在地平線上。
按他的計劃,他先是在太醫復命時吩咐懂醫理的白芨,讓煎藥時換掉太醫給的藥方,而改煎尋常的祛風寒之藥,此后向清平帝請命,自到佛堂來,抄經鎮煞。
待到君懷瑯退燒,那伙人計劃被打破,定會著急,第一時間去報告給宜婕妤。而此事事關欽天監批文,宜婕妤也一定會第一時間去找靈臺郎商議對策,好應對清平帝的質詢。
他們二人自然不知道,他們私下會面的地方,已經被薛晏知曉了。
他讓進寶守在那里,佯裝給他送飯,假裝不慎撞破,此二人便有在宮中私會之嫌了。
宮中最忌諱的,除了巫蠱,就是妃嬪私會外男了。
“……還真沉得住氣。”薛晏看了看天,低聲笑著,自言自語道。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太監一路拾階而上,往佛堂這邊跑來。熹微的晨落在他上,在他后拉出了一條極長的影子。
那慌的腳步,一看便知是有急事。
薛晏心道,來了。
他慢慢擱下筆,抬頭看向面前的大佛。
“我不信佛,也不信什麼因果。”他淡淡說道。“但我卻能造出因果來,教他們各個惡有惡報,夜不能寐,只好去求神拜佛。”
說著,他抬起頭,看向那小和尚,笑容桀驁又鋒利。
“如此的話,在你們佛家,算不算功德一件?”
小和尚遁空門十來年,從沒見過這種混不吝的人,又狂又傲,不懂敬畏,說出的也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話。
但他從對方上,卻又看不出凡世俗人的貪婪和污濁,奇怪的很。
接著,他看薛晏抬頭,又和那金大佛對視起來。
“如果算是功德的話,麻煩記在永寧公府的君懷瑯上。”他語氣緩慢,帶著兩分徹夜未眠的懶散,卻難得鄭重。
“……如果是殺孽的話,”薛晏看著那尊佛,勾起角,微微一笑。“全算我的。”
小和尚在側,單手豎掌,另一只手撥著念珠。
果然果然,師父說的沒錯。
凡人在世,就定然會有所掛礙,有自己信奉的東西。縱然不信神、不信佛,也一定會有什麼東西,將他們拴牢在人世中。
那掛礙,是扯住凡人魂魄的東西,讓他們不進空門、不了佛。
薛晏話音落下,就聽見后的腳步聲愈發近了。他回過頭去,就見那小太監過門檻,跌跌撞撞地跪在了薛晏的后。
“五殿下,出大事了!”那小太監說道。“陛下急召,宣您速去永樂殿!”
恰在此時,金烏升起,第一寸太躍上了地平線。萬丈驟然破空而出,將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了一片金紅的朝里。
日過殿門,暄暄照進了佛堂中,落在了桌上墨跡未干的度厄經上。
天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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