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瑯再次醒來時, 已經不在宮中了。
他睜開眼,眼前是青的綢帳頂。窗外暖融融的日照進來,他側過頭,就看見了落滿了的臥房。
一片過分的安靜。
窗棱是他悉的烏木, 四下的擺設清雅古拙。見慣了鳴鸞宮那一片耀目的堆金砌玉, 君懷瑯的雙眼一時還有些不大習慣。
這是他在家中的住。
君懷瑯有些頭暈。
他閉了閉眼, 只覺有幾分不真實。似乎上一刻, 他還在太池中掙扎, 險些溺亡。混沌之中,似是有人將他救起,他費勁地睜開眼睛, 就見面前的人是……
是薛晏。
君懷瑯的腦海中有了一瞬的清明。
他當時神識恍惚, 被凍得渾僵,只覺眼前的場景都是幻覺。
但是在那片朦朧的、分不出真假的幻覺中,有一樣東西是鮮活的。
君懷瑯不由自主地上了自己的手背。
落在他手上的那滴眼淚,滾燙極了,滴落在他冰涼的皮上,像是立馬就融化了一般,卻立時將他扯回了人間。
是薛晏的眼淚。
君懷瑯頓時像被驚醒了一般,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怎麼一睜眼, 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
當時在場的, 只有他和薛晏兩人, 若有人將罪責扣在薛晏頭上怎麼辦?薛晏而今可是救了自己一命,若因此獲罪, 當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守在外間的丫鬟聽到了靜,連忙進來查看。見君懷瑯坐起了, 面上頓時出喜,上前來了他的額頭。
“爺當真是大好了!”那丫鬟笑道。“我這就去告訴拂,讓他快些去回夫人!打從接爺回來,夫人和二爺便一直沒合眼呢,剛才才教奴婢們勸著,才到側間去躺了一會。”
君懷瑯這會才后知后覺地有些頭暈。他扶著額點了點頭,示意讓出去人。
聽到間的聲音,候在外頭的丫鬟們都來了神。待那丫鬟去人了,便熱熱鬧鬧地接連進來幾個,練地服侍君懷瑯起更。
“我睡了多久?”君懷瑯問道。
“回爺,沒太久,還沒到正午呢。”最近的那個丫鬟回話道。“國公爺一早留在宮中朝見皇上,都還未曾回來。”
君懷瑯點了點頭。
他看著面前眾人來來回回的忙碌,各個都是從小伺候他的,舉止行間無比悉。
按說他應當安心的。
但他的心卻像是被懸起來了似的沒底,總讓他有些擔憂。
……畢竟,這是從他宮這段時間以來,薛晏頭一次獨自面對這麼大的危機。
時日久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幫薛晏理危險。在他眼里,無論薛晏日后是何等的暴戾兇狠,現在也不過是個剛回到長安、什麼都不懂、寡言語的十來歲的小子,面對宮里那些彎彎繞繞的事,肯定應付不來。
更何況,那個要害他的人,也尚未查明。
君懷瑯的神變得凝重起來。
沒一會兒,他母親沈氏和君逍梧二人匆匆走了進來。
沈氏快步走上前,坐在了君懷瑯的床沿上,便手去他的臉頰和額頭。見他確實退了燒,沒了大礙,才開口問道:“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仍舊不放心。
君懷瑯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就聽旁邊的君逍梧開了口。
他靠在旁邊的床柱上,笑嘻嘻地道:“娘,你就放心吧。太醫都說了,哥只要退了燒,睡一覺,便什麼事都沒有了。”
沈氏口中念了句佛:“阿彌陀佛,可多虧了那位五殿下。”
君懷瑯一聽到那三個字,心下一頓,連忙問道:“母親,五殿下如何了?”
沈氏了眼淚,道:“多虧了他。是這位殿下將你救起的,又因著你高燒不退,太醫說是撞了邪,他便到佛堂去,抄度厄經保佑你。”
君懷瑯一愣。
……撞邪?
這分明就是無稽之談。自己是被蓄意推下水去的,撞了哪里的邪?這其中分明有人作,而作之人,定然是設計他落水的那個人。
設計他落水,見他沒死,便又用撞邪來意有所指地誣陷。宮中所謂的“邪祟”,除了薛晏,還能有誰?
君懷瑯開口正要解釋,又聽沈氏說道:“他那經抄得還真有用,到了后半夜,果真教你的燒退下來了。只是如今,宮里這般,為娘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們兄妹二人再住下去了。”
君懷瑯忙問道:“母親,我是讓人推下水的,這件事查明了嗎?”
沈氏點了點頭。
不等說話,君逍梧便道:“不就是許家那個宜婕妤嫉妒姑母,派人做的嗎?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五殿下記得那宮的長相,是給審出來了。”
……宜婕妤。
此人從沒有出現在君懷瑯的視線里過,乍一聽聞的名字,君懷瑯心下一愣。
接著,他就聽君逍梧興沖沖地跟他八卦道:“你可不知那宜婕妤,一邊嫉妒著姑母,一邊又和欽天監的一個小牽扯不清。今兒天亮之前,居然讓人給撞破了,再加上陷害姑母,便被皇上賜白綾了。”
沈氏連忙抬手去拍他。
“怎的這般碎?宮闈里這些事,可莫要拿來私下說。”聲斥責君逍梧道。
君逍梧笑嘻嘻地閉了。
宜婕妤……死了?
君懷瑯沒想到,這幕后黑手剛浮出水面,就連命也沒了。
宜婕妤、欽天監、昨夜里將他推下水的宮……這些人,竟被莫名地聯結在了一起,一夜之間,通通被理了個干凈。
一連串的,看上去頗為巧合,但君懷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似乎薛晏只是抄了個經書,什麼都沒做,就有神佛降世,將這些人統統繩之以法了似的。
君懷瑯一愣,接著就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了。
哪兒有這樣的神佛呢。
這其中,一定有誰做了什麼。可淑妃單純,薛晏……如今也尚且純良得很,不像是會做這般布置的人。
難道是有什麼人,在他不知的地方,暗中相助嗎?
君懷瑯百思不得其解,可他已然不在宮中,即便想要深究,也無從問起。
不過,他姑母宮里的已除,除夕夜的這件事非但沒有禍及薛晏,還讓清平帝對薛晏消解了不見。而欽天監那個信口雌黃的神,如今也已經死,前世宮中那些患,一夜之間竟被全部被全部拔除了。
如今看來,除了前世他父親被誣貪墨的事,也沒什麼需要他擔憂的了。
君懷瑯便安下心來,在家中養了一段時間的病。
他那夜的高燒雖好了,卻仍舊孱弱,在家中住了小一月才算好全。
這其間,要將他父親派去江南的圣旨也到了。
江南科舉,向來是大雍人才擢拔的重中之重。每三年一次的秋闈,都要提前派駐考前去,安排考務,為次年的鄉試出試題。
而這派駐的主考,多為深皇帝信賴的京,秋闈過后,就會折返京城。故而時日久了,大雍便有了將主考任命為江南巡使的傳統。巡使提前一年前往江南,按查當地事務,兼任考一職,待到返京,恰好能面圣復命。
明年便又到秋闈。
君懷瑯在家養了半月的病,便來了任命永寧公為江南巡使的圣旨,要他提前收拾行裝,接京中事務,待到開春,便可走馬上任。
這職位放在京們眼中,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差事。巡使非但級別高、權利大,最主要的是深得皇上信任。
細數大雍建朝以來,位極人臣的那幾位,哪個沒從這個位置上走一遭?更別提掌了秋闈,明年秋闈江南的全部舉子,都得稱他一句恩師,日后朝為,可全是他的助力。
這兩年,因著朝中江許兩家都逐漸失了圣心,圣上有意重用那向來名不見經傳的永寧公的傳聞,一直都沒有斷過。
可永寧公府畢竟是當年功高震主的大世家,永寧公也資質平庸,沒什麼大建樹,故而朝中向來是猜測,卻也沒多看好他。
但這道圣旨,算是將朝中的種種猜測都坐實了——皇上確實要重用他。
于是,圣旨一下,永寧公府的門前便一下熱鬧了起來。
朝中員們為了跟永寧公套近乎,尋出了諸多理由。不過永寧公向來是不喜社的冷淡子,應付了幾次,便全都推辭了去。
故而這段時間,國公府還算安靜。君懷瑯養好了病,沈氏就開始幫他打點行裝。
他和父親要在江南待兩年之久,便有許多東西要帶。待到他的行李零零散散地全收拾好,已然到了早春二月。
也漸漸接近了永寧公上任的日子。
但是,君懷瑯卻藏著一件心事,越到了臨行的日子跟前,越讓他有些心神不寧。
宮中的事雖已經塵埃落定,沒什麼需要他擔憂的,可他卻總是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醒來時薛晏落的那滴眼淚。
無論前世如何,這一世,薛晏救了他一命。
自己不過是因著些許憐憫,以及保護家人的私心才接近對方,所作所為,于他自己而言也不過舉手之勞。
他只是希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轍,從沒想過要對方回報什麼,可事實卻是,薛晏的確真心待他,甚至可能比他想象得更加真心。
即便眼淚會騙人,那日他落淚時的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
他總覺得應當想辦法再見薛晏一面,至向他道謝,再道個別。
但他卻遲遲沒有進宮的理由。且他在宮中落過一次水后,沈氏也頗為不安,不敢再讓他輕易往宮里去。
這事就一直擱在了君懷瑯的心里。
他這份緒,一直忙前忙后的沈氏沒有注意到,他那終日無所事事、總來找他玩的弟弟卻是察覺到了。
可是,君逍梧向來枝大葉,沒什麼細膩的心思,只當是兄長舍不得離家,故而心不好。
君逍梧覺得,自己該想些辦法。
他便特意尋了個天氣極好的日子,待到黃昏,溜到了君懷瑯的房中。
“哥,今兒個天氣好,我帶你去個地方吧?”他臉上出了神的笑容,拽住了君懷瑯道。
“去哪里?”君懷瑯不解。
君逍梧神兮兮地緘口。
“你跟我走,自然就知道了。”他笑嘻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