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瑯卻是沒想到, 君逍梧竟然將他帶到了城外的一間驛館。
那驛館坐落在長安的北城門外,已經建了有些年頭,三層高的樓,木制的結構已然被磨蝕得有些斑駁。
驛館并非家修建, 有諸多來往的販夫走卒、行人客商在此歇腳, 門口停了不車馬驢騾, 看起來熱鬧得很。
他們二人出府, 為了不引人注目, 并沒有坐國公府的馬車。故而那車停在驛館門口,瞬間便匯了那片熱鬧之中。
“到這兒來做什麼?”君懷瑯一下車,頓時被眼前的場景驚得一愣。他停在門口, 不解地問道。
周遭都是著布衫的尋常百姓, 高聲談笑吆喝著。有客商在路旁飲馬飲騾,還有腳夫裝卸貨,人來人往的,喧鬧得很。
他雖不是終日閉門不出、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卻也從沒到過這般市井氣濃厚的地方。
君逍梧卻是如魚得水,笑著推他進去了。
君逍梧輕車路地領著他上了二樓,便找了窗邊的一位置坐下。
這驛館里頭也沒什麼裝潢,皆是最簡單的木質架構, 桌椅也都是看不出材料的糙木材, 但得卻干凈。
窗外的夕昏昏地照進來, 頗有幾分古拙的意趣。
二人皆是錦華服,不染纖塵, 往這兒一坐,頓時吸引了不目。
“二位客,來點什麼?”店中的小二麻利地上前, 給他們二人倒了茶水。
“溫一壺黃酒來,切半斤牛。”君逍梧抬往凳子上一翹,稔地開口道。“再做幾個你們的拿手好菜,多的權當賞錢了。”
說著,他擱了塊銀子在桌上。
小二頓知來了個大主顧,高興得眼都放,連連應著收下了銀子,便退了下去。
君懷瑯看向君逍梧。
這小子這些年,倒是在軍營中學出了一兵子味兒。這會兒在此翹著腳,扯著嗓子要酒要的,瞧起來哪有半點世家公子的風度?
他叩了叩桌面,淡笑著道:“還不將放下去,像什麼樣子。”
君逍梧嘿嘿一笑,乖乖收起了。
“你今日帶我出來,就為了來此喝酒?”君懷瑯問道。
君逍梧胳膊肘往桌面上一撐,湊近了笑道:“這不是要給你餞行嘛!”
接著,他理所當然地開口:“我看你這段時間都不大高興,想來是舍不得離家?”
君懷瑯一愣。
他倒是沒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心不佳,可君逍梧這麼一說,他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薛晏。
確是了他一句謝謝。原本在宮中那次,自己便不告而別了,如今又這般不聲不響地走,他總覺得不應當,心中還不由得有些發堵。
他垂眼看向桌上的茶,片刻后輕聲開口道:“也不是,只是沒機會和一位故人道別。”
君逍梧聞言,分毫沒聽出什麼來,反倒理所應當地一翹,道:“怎麼會沒機會,去請他喝頓酒不就好了?”
若是旁的故人,自然容易,可這故人,是宮里的故人。
君懷瑯淡笑著搖了搖頭:“卻是不好辦。”
君逍梧似懂非懂,拖長了聲調噢了一聲。
說話間,小二已將黃酒和牛端上了桌。君懷瑯干脆扯開話題,問道:“你是怎麼尋到這家店的?”
君逍梧立馬被轉移了注意力,嘿嘿一笑:“我當年去玉門關的時候,也舍不得家,出城了就后悔。可又想到爹不讓我習武,一氣之下,我便在路邊隨意尋了個驛館,喝了一大碗黃酒,摔了碗就走了。”
君懷瑯噗嗤笑出了聲。
“你那會兒才多大,十二三歲的小子,跑這里來喝酒?”
君逍梧毫不以為意,夾起一塊牛丟進口中:“那又如何?我當時便想著,我要往玉門關去,永遠留在那兒,等年了就跟著舅舅打仗,絕不再回來。”
君懷瑯被他逗得撐著桌子直笑。
“可還是回來了,也算你給父親幾分薄面了。”他笑著說。
君逍梧聞言苦下臉:“畢竟邊關的沙子不好吃,待久了,還是要想家的。”
說著,他拿起酒碗,了君懷瑯的。
君懷瑯與他了一杯,仰頭將黃酒喝下了肚。
這城外的黃酒與他平日里喝的酒全然不同。他喝慣了口細膩清冽的酒,卻從沒喝過這般熱辣灼的,一杯下肚,君懷瑯的眉便不由自主地皺起了。
君逍梧看他皺眉,拍著桌子直笑:“是不是烈得很?我那時只喝了一口,眼淚就下來了。”
烈酒,將君懷瑯的胃燙得一陣燒灼,幾乎激起了他的淚意。不過跟著,便有醇香的回甘在口中蔓開,引得君懷瑯贊嘆道:“卻是好酒。”
j就在這時,君逍梧拍了拍他的胳膊,讓他往外看。
“哥,你往那兒看。”他說。
君懷瑯往窗外一,便見古樸的窗棱之外,一片銀裝素裹的白。
和宮中所見的飛檐樓閣不同,外頭是平坦遼闊的曠野,一眼能得到天邊。再遠,是連綿的丘陵山峰,黃土頂著白雪,一片高遠寥落。
此時日薄西山,金黃的夕將窗外的曠野和天空籠上了一層金暉。
君逍梧得意地一笑:“哥,好看吧?我走的時候,就是坐在這兒的。喝了那碗酒,我只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這般遼闊的天地。我立馬就不再舍不得了,只想出長安去,看看再遠的地方是什麼樣。”
君懷瑯直直看向窗外。
莽原上的白雪接上了青天,一條狹長的土黃商道,一路往北蔓延。天已然暗了,出行的客商寥寥,卻又不人打遠而來,遙遙地往長安行來。
確是在城中難得一見的景象。
君懷瑯的腦海里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薛晏。
一年以前,他也是在這條路上,踽踽獨行,一路從極北的燕郡,回到長安來的吧?
這念頭一起,君懷瑯便覺得有些荒誕。
怎麼回事,薛晏薛晏的,莫不是跟他相久了,做什麼都要想起他來?
但君懷瑯也不得不承認,薛晏救了他的命,他卻什麼都沒來得及回報,這種對他人落下的虧欠,最引得人惦念不休。
就在這時,君逍梧忽地“咦”了一聲。
“怎麼還有兵來了?”他往樓下看去,驚訝道。
君懷瑯聞言,也跟著往下看去。
果然,一隊兵騎著快馬,能有百十號人,飛快地將驛館包圍了起來。這群兵明顯訓練有素,一路行來,只聽得整齊的馬蹄聲,和刀槍撞的聲響。
門口那群販夫走卒,被騾馬似的統統趕到了驛館里,一個都不讓出來。
慢悠悠綴在后頭的,是一輛馬車,周圍跟著幾個護衛的士兵。
那馬車丁點不著急,氣定神閑地一路駛來,緩緩停在了驛館門口。
其中一個士兵掀開窗簾,同里頭說了幾句話。馬車里昏暗,從樓上本看不清里頭坐著的是誰。
接著,那士兵恭敬行了一禮,大聲命令道:“搜!”
那群兵頓時,把守住了門窗,便進門搜查了起來。
“……似是刑部的人。”君懷瑯凝眉看了一會兒,開口道。
君逍梧納罕:“到這兒搜什麼,莫不是有逃犯?”
君懷瑯自是不知,只搖了搖頭。
君逍梧歪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看起熱鬧來。他忽地想起了什麼,笑著對君懷瑯道:“哥,你聽說了嗎?姑母宮中的那位五殿下,今年年初就了朝,被皇上安排去的正是刑部。”
君懷瑯一愣:“朝……去刑部?”
他卻是一點都不知。
君逍梧道:“是啊,我前些日子同人出去玩時聽說的。聽說皇上忽然特重用他,又說他在慎刑司的案子辦得好,居然就直接在刑部給他找了個空缺……娘哎,莫說他這過了年才十六,他上頭不還有兩個皇兄呢?皇上怎麼忽然這麼偏他了……”
二皇子一直不得圣心,皇上只說讓他再多讀兩年書,這君懷瑯是知道的。而四皇子原本在皇子里就出類拔萃,今年該到了朝的時候,卻因著生母出事,擱置下來,也是理所應當。
皇子朝,一開始自然不會上手朝中事務,都是跟著員實踐學習。
但即便如此,皇上偏好誰、看重誰,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難道清平帝一點都不忌憚所謂的煞星降世了嗎?
君懷瑯只覺有些魔幻。
難道是因著自己重生,打了前世的許多事,所以才使得薛晏連朝為的時間都提前了這麼多?
他可是記得,前世薛晏初嶄頭角,還是前世江南叛,朝中無將,派他南下平的時候。
如今居然差了這麼多……
就在兩人聊天的時候,兵已經搜上了樓。他們二人皆是錦華服的公子,并沒被如何盤問,就被放了過去。
沒一會兒,三樓的客房里被押出了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穿著布的年輕公子,雖著樸素,但可見通的貴氣。他后還跟著兩個年輕的子,其中一個年長些的,手里還牽著兩個子。
竟是一大家子。
“這……刑部怎麼捉了一群婦孺來?”君逍梧驚訝,著脖子去瞧。
君懷瑯點了點桌面,道:“莫生是非。”
君逍梧應了一聲,卻仍是好奇。
他們坐得離樓梯遠,待那群人下了樓,便看不見什麼了。
君逍梧就又著頭往窗外瞧。
君懷瑯向來沒他這麼濃厚的好奇心,便自顧自地飲茶,等著那些人押了人離去。但人押下去了,底下卻仍是一片肅靜,并沒有兵撤退的聲響。
君懷瑯隨意往窗外瞥了一眼。
接著,他就見馬車的門簾被士兵掀開了,車前擺上了腳凳。
車中坐著的那位,緩緩下了車。
他長玉立,量筆直高挑,未戴發冠,長發扎在金帶中。
他穿了件厚重的黑織錦披風,下車時,披風鼓起,頗為雍容貴氣。
他剛在馬車前站定,便有士兵上前,躬請他進樓。
君懷瑯目一頓,手中的茶杯輕輕一抖,晃出了一些,落在手上。
馬車上下來的那個人,竟然是薛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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