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府中自然是有空閑的院落的。君懷瑯聞言一愣, 便立馬答應了下來。
恍然間,他像是又要回到鳴鸞宮了一般。
不過自然無法草率地當夜就搬進來。巡府里需要打理收拾,薛晏也有許多行李,這天晚上自然是住不進去的。
“那等明日知府大人來迎接了王爺, 我便請父親派人來搬您的行李。”君懷瑯說。“府中人, 還有好幾個空院子, 住下您的隨從也綽綽有余。恰好我的住對面有間寬敞的空院, 王爺若不嫌棄, 可以住在那里。”
薛晏聞言,目閃了閃,淡淡收回了目, 嗯了一聲。
恰在這時, 沈流風換好了服出來了。他穿的是錦衛帶來的常服,雖不似他的那般貴重華麗,卻也干凈合。
他聽聞薛晏可以收留蘇小倩,激地朝他行禮道謝:“多謝王爺!我家中規矩嚴,若非您出手相幫,我還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薛晏眼皮都沒掀,淡淡說了句無妨。
君懷瑯也知薛晏子冷清,沈流風和他素昧平生, 不合適再在這兒多留。
他便起告辭道:“夜已深, 我和沈公子還需趕回城里去, 就不多叨擾了。”
薛晏頓了一會兒,才悶悶地嗯了一聲。
君懷瑯約覺得他似乎有些不舍,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不過不管是不是錯覺,他還是笑了笑,說道:“過些日子王爺就要搬到府里來了, 屆時我再給王爺接風。”
薛晏這次答應得就快了些。
“嗯。”他說。“我派人去送你。”
君懷瑯一愣,忙道:“不用……”
薛晏卻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段十四。”
那來去無蹤的年便又閃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送他們二人回府。”他說道。
段十四抱刀行禮,領了命,默不作聲地走到了君懷瑯的面前,等他先行。
進寶簡直沒眼看。
段十四是作什麼的?那是東廠數一數二的大殺。即便跟來的這數十個錦衛都是個頂個的高手,也不一定敵得過他一人。
一路上,他都是匿在暗,用來殺刺客、殺線人、刺探消息的。讓他去送人回家?簡直是拿屠龍刀砍蒼蠅。
君懷瑯這下也沒法拒絕,只好答應了下來,跟薛晏告了辭。
沈流風同他一起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說:“只是可惜了,日后去吃酒,也聽不到小倩姑娘唱評彈了。”
君懷瑯不由得笑出了聲:“人還在,你若什麼時候想聽,讓與你唱來不就好了?”
沈流風聞言,義正辭嚴地拒絕道:“不行。這曲兒得公開聽,私底下唱什麼了?”
二人說著話,下了船,船上又重新恢復了一片安靜。
薛晏看向窗外,一片皎潔月下,東湖的水面波粼粼。
他的手從椅子扶手上垂了下去,落在了腰側。
他握住了腰上那只被袍擋住了的、青的錦鯉玉玨。
——
夜里,進寶小心翼翼地推開了薛晏的門。
這船雖大,但卻裝了不東西,還帶了不的人。所以薛晏的臥房和書房并沒有分開,進寶只能通過房間里的燈亮度,來猜測薛晏睡了沒有。
果然沒睡。
他推門進去,就見薛晏坐在書桌前,正在讀東廠的信鴿送來的信。
這信中也沒什麼要的東西,不過是京城中一些零狗碎的百向,沒必要他熬夜去看。
但薛晏睡不著,反倒是希京中出些岔子,好分一分他的心。
“什麼事?”他的房間只有進寶進得來,他沒抬眼,只淡淡問了一句。
進寶小心上前,給他挑了燈,倒了茶,說道:“回主子,今日跟著世子殿下來的那個姑娘已經安置好了,家里的人也接了來。”
薛晏嗯了一,嗓音沉冷:“隨便給安排些活計,不必來伺候我。”
進寶自然知道。他這主子脾氣怪得很,別的皇子房中,哪個不是仆役群?沒個十來個人都伺候不明白。
可他主子最煩讓人擺布,平日里日常起居,都是親力親為,只需自己搭把手,哪兒用得著別人?
進寶忙應下來,道:“是,奴才知道了。”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薛晏一眼。
薛晏見他說完了話還不出去,抬眼看了他一眼:“還不滾?”
進寶討好地笑了笑,小心地問道:“主子今兒個……心不大好?”
薛晏聞言,握著信的手頓了頓。
進寶知道,自己這是問在點子上了。
在閻王邊待久了,即便是個生人也能染上幾分鬼。進寶伺候了他一年,逐漸也不再一味地懼怕他,反而有時候揣測揣測上意,試著順捋他兩下。
時不時地幫這暴君解解憂,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片刻,薛晏放下信,扶了扶額角,道:“……煩得很。”
冷冽的聲音中,染上了兩分疲憊和迷茫。
他不大喜歡坐船,到了水流急的河段就會頭暈。今日夜,他剛趕到金陵,運河接連長江的那段,水流最急,前幾日又趕著刮風下雨,他便不大舒服。
這進寶是知道的。他派了人去,只說王爺明日才到,好教他留出一夜來,在船上歇歇。
可剛躺下,順著臥房敞開的窗子,薛晏聽到了君懷瑯的聲音。
他看見兩艘船湊在一起,遠遠就能聽見拉扯打斗的聲音。他視力極佳,遠遠地,就看見其中一艘船上的青影。
只有薛晏自己知道,當時他的心已經提到了嚨口。
君懷瑯那日在太池落水的模樣立刻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他顧不得其他,立馬喚出了段十四,讓他帶人去救人。
而他自己,披起,徑自到了船舷上,去等段十四將君懷瑯接來。
那艘游船點著燈,飄飄搖搖地由遠及近,薛晏的心也跟著停住了。
他頭一次有了近鄉怯的覺。
一整年,他像是棵被斬斷了的樹木,心口空的,人也是飄著的,直到此時,看到那立在船頭的影,他的心才輕輕落在了某一,終于有了踏實的覺。
他頭一次這麼清楚地發覺,自己什麼都不缺,唯獨缺這一個人。
尤其是,那人似乎也在愣愣地看著他。
可是等船近了些,他才發覺,并沒有。
他正跟旁邊那個淋淋的小白臉談笑風生,二人離得極近,形容親。
再之后,他的船艙里居然又鉆出了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子,衫凌,上還披著他的服。
薛晏的那顆心,好不容易落在了歸,卻跟著沉到了底。
自己這一年,魂不守舍的,他過得卻是自在。
薛晏知道,自己應該清楚的。君懷瑯向來是這般,待誰都好,誰也都喜歡他,愿意同他親近。
若非如此,他當初還會給自己這麼個人人厭惡的煞星一青眼嗎?
可是薛晏就是忍不住的煩躁,心下酸得他惱火,卻又像是籠中的困一般,找不出個出口來。
若是放在旁人上,什麼東西讓他煩,他就毀掉什麼東西。可現在他不行,他面對的是君懷瑯,他即便有一萬個想要讓他誰也不看、只看自己的心思,也要講這些心思全咽進去、忍下去,佯作從來沒起過。
薛晏了額角,嘖了一聲,又重新將信拿了起來。
進寶在側,小心問道:“主子是因著菩……世子殿下心焦?”
罪過,差點將菩薩說出口了。
薛晏手下的作頓住:“這麼明顯?”
進寶嘿嘿一笑:“倒是不明顯,但奴才跟著您久了,便能看出些——主子待世子殿下,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薛晏垂眼。
確實不一樣。怎麼可能一樣?全天下的人都沒什麼區別,唯獨他是特殊的。
片刻后,他自嘲地勾了勾。
“但他倒是對誰都沒差。”他說。
進寶一愣。
我的個乖乖,主子這是……在吃醋嗎?
進寶愣在原地,心里產生了個罪孽深重、卻又有有據的猜測,把他自己都嚇住了。
片刻都沒聽到進寶回話,薛晏一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
進寶連忙回過神。
即便……即便他那個猜測是真的,也不能就這麼對主子說吧!
強烈的求生驅使進寶將邊的話都咽了回去,換了個方向,勸說道:“世子殿下自然心慈,這主子是知道的。但人總有個親疏遠近,好心相助是一回事,真心實意的關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說的這些,全是薛晏的知識盲區。
在他的世界里,待人無非就是好壞之分。比如在他上,就非常簡單——世人都道他是煞星,怕他厭他,對他來說就都是壞的。至于壞的程度深淺,也不過取決于他權利大小、膽量大小,對薛晏來說,沒有半點區別。
至于好的——
就是君懷瑯了,他沒什麼對比的。
“……是麼?”薛晏頓了頓,問道。
進寶道:“是啊!您看,世子殿下只道讓小倩姑娘去他府上做活,何曾讓跟著自己?可您就不一樣了,單是在府中借住,他都讓您住到他對面的院子里去。”
個中原因,肯定是因為空院子中那最好了。但是進寶知道,自己現在的任務不是講道理,而是對著這個祖宗睜眼說瞎話。
畢竟……他萬一真對世子殿下起了那不該有的心思,靠著他這誰都懶得搭理的冷臉,自顧自地漫天吃飛醋,猴年馬月才能親近得了他啊?
這般想著,進寶心中泛起了幾分罪孽。
世子殿下在他眼里,就是個活菩薩。他現在居然狗膽包天,在攛掇著主子,去接近人家,糟蹋人家。
簡直就是神。
不過,在其位謀其事,進寶可管不了許多了。
薛晏陷了沉思,顯然是把他的話聽進了耳中。
進寶乘勝追擊,接著道:“雖說主子和殿下認識的年月短,比不得殿下家里人,但殿下對您也是用心的。但若主子總像今日這般……冷臉待人的,世子殿下也要不高興了不是?”
聽到“不高興了”幾個字,薛晏握著信的手收了幾分。
片刻后,他緩緩將信放回了桌上。
“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聲音仍舊沉冷,卻多了幾分鄭重和肯定,就像是在隔空對著某個人,做出了一句承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