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府向來最會察言觀、最懂人世故, 這是江南的吏們所公認的,也是沈知府自己清楚的。
既然廣陵王殿下今日心不好,那自然就要讓他心好起來了。
據沈知府這段時間的觀察,廣陵王殿下一不近, 二不喜奉承, 自己的錢又多得花不完, 好像向來清心寡, 沒什麼特別的好。
唯獨一點, 就是當時接風宴上,廣陵王殿下似乎喜歡喝酒的。
跟著永寧公你一杯我一杯的,一直喝到宴會結束, 喝得雙都打飄。
故而, 待各位員落了座,沈知府便自去尋了畫舫老板,靠著自己多年的人,找他討了數壇陳釀兒紅。
這瘦西湖撈出來的河魚,下酒最好。尤其有一道魚是用酒糟做,一端上桌,便滿桌的馥郁芳香。
薛晏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永寧公重規矩,雖說君懷瑯地位超然, 比在座的員們都要貴重些, 但他無銜在, 永寧公便讓他和沈流風一并坐在下首。
薛晏坐在最上,隔著大桌, 二人恰好面對面。
那道酒糟魚上來時,君懷瑯已經看到薛晏皺眉了,可跟著便開了席, 沈知府端起杯起了個酒,接著便開始一個勁地敬薛晏。
大有一副今日定然要讓薛晏喝盡興的架勢。
沈流風也端起酒來和君懷瑯了一杯。
“我叔父今日尋來的可是好酒!”沈流風說道。“懷瑯,你今日可多喝些。”
君懷瑯笑著應了,同他了一杯。
但接著,他的余就對上了薛晏的目。
君懷瑯一頓,下意識地便側目過去看他。
就見薛晏立刻收回了目,像是剛才的凝視只是錯覺一般。恰好此時,薛晏和沈知府了一杯,薛晏端起酒杯,一仰頭,便將那杯酒喝盡了。
沈知府一看,心里就有了底。
果然,他所猜沒錯,這廣陵王殿下跟自己的侄子似的,就饞這一口酒。
而遠的君懷瑯卻愣了愣。
不知怎的,他總覺得薛晏此舉,頗有幾分像在喝悶酒,也不知在跟誰慪氣。
這麼遲疑著,他也將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陳年兒紅尤其香醇,但酒也奇烈,一,便是一陣燒灼的香醇。
君懷瑯不由得擔憂地看了薛晏一眼。
他是記得的,薛晏酒量并不好……
可是旁的員都不像他一般,和薛晏朝夕相過那麼久。
他們各個都是人,眼觀鼻鼻觀心的,早在沈知府去敬酒時,就已經在小心地觀察那邊的靜了。
他們平日里連跟薛晏說話的膽子都沒有,誰敢給他敬酒啊?
卻沒想到,廣陵王竟這般給面子。雖說仍是那般面無表,冷峻兇戾的模樣,卻竟給面子地將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一時間,眾人心下都了然了。
原來接風宴的時候,廣陵王不是跟永寧公相談甚歡,而是因為喜歡喝酒啊!
蠢蠢的眾人立時都開始行了。
一個兩個的,平日里連廣陵王的臉都不敢看,這會兒有人開了個頭,便一個二個地都上前敬酒去了。
沒想到,廣陵王還確實來者不拒。
他們自然不知道,這是因為廣陵王對面坐著個鎮得住他、讓他沒法兒甩臉發脾氣、同時還讓他有苦說不出地吃醋的人,還以為廣陵王酒桌上就是這般隨和,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宴席進行到一半,薛晏的耳便紅了。
他脾氣本就不好,這會兒酒意上頭,他通那生人勿近的氣場,一下便發了出來。
他眼眶喝得有些紅,這會兒看誰都帶著冷冰冰的戾氣。可偏偏今日的酒烈,酒桌上的這些人也都喝得上了頭,觀察力變得遲鈍,便沒接收到薛晏上的危險信號。
君懷瑯卻是看見了。
他向來是知道,這種場上的酒局,到了后半場,便有人控制得住局勢,只會越喝越厲害。
薛晏這會兒已經是喝多了,總不能放任他接著在這兒坐著。
他正這般沉著,忽然,沈知府又端著酒杯起了。
在座的能讓他端酒起的,只有兩個人,而其中一個的正是君懷瑯的父親,此時已然兀自離席喝茶去了。
剩下的那個,就是薛晏了。
君懷瑯嘆了口氣,顧不上旁側半醉的沈流風,端起酒杯起走了過去。
他酒量好,走得也快,剛好趕在沈知府給薛晏敬酒之前,截住了他的杯子。
“沈大人,我敬您一杯。”君懷瑯淡笑著開口,稔地舉杯道。“這一年在金陵,也多虧您的照顧,讓我學到了不。”
三言兩語地,便帶著半醉的沈知府端著酒跟他聊了起來。
二人一會兒聊這一年的見聞經歷,一會兒聊君懷瑯抄錄的那份治水的筆記,談的這些都是君懷瑯擅長的,他兀自應對著,頗為游刃有余。
而他沒注意到,旁側有一道灼灼的目,深邃中帶著平日里見不到的執拗,從他往這兒走開始,就沒從他上離開過。
沈知府也欣賞他,這會兒喝了酒打開了話匣子,便開始毫不吝惜地夸獎起他來。
“我總跟你父親說,日后你要有大出息!你看看,你而今還沒有加冠,便已有這般真知灼見了!當真是虎父無犬子,也是你父親的本事,教導出這般優秀的孩子來!”
君懷瑯淡笑著附和道:“沈大人謬贊了,晚生哪里當得起……”
就在這時,一道低啞的嗓音響起:“當得起。”
君懷瑯話音一頓,就見廣陵王殿下端坐在那兒,神冷冽,平靜泰然,但眼眶卻泛著紅,雙眼定定地看著他。
一看就是喝多了。
君懷瑯聽他,原本要笑,一時間卻被他的目燙了一下。
他有些倉皇地錯開了眼神。
旁側的沈知府一愣,便笑了起來:“果真啊,連王爺也這般欣賞世子殿下,可見臣眼不錯啊!”
薛晏不語,像是沒聽見似的,還是看著君懷瑯。
君懷瑯連忙跟沈知府了杯,同他一起喝盡了杯中的酒。
這才將沈知府打發走。他一走,君懷瑯便就地放下了酒杯,對薛晏道:“王爺,舫中有些悶熱,跟我一同出去吹吹風吧?”
方才還不搭沈知府的話、活似沒聽見的薛晏,這會兒面對著輕聲細語的、聲音幾乎被淹沒了的君懷瑯,卻顯得聽力尤其好。
“嗯。”他點了點頭,片刻都沒遲疑,立馬按著桌面站了起來。
眾人看他,皆是一派冷冽肅穆,但君懷瑯卻是看見,他手下沒留神,上也沒勁,站到一半,就晃晃悠悠地要跌回椅子里了。
……果真是已經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君懷瑯眼疾手快地一手,便將薛晏扶住。但他人高馬大的,實,骨骼健壯,這會兒喝多了便像座山,得君懷瑯險些打了個趔趄。
他聽見薛晏微不可聞地嘖了一聲,滿是懊惱。
接著,他就遲鈍地要出自己的胳膊,顯然是知道自己到了君懷瑯,就要躲開。
君懷瑯拽住了他。
“王爺足下不留神,還是我扶著您吧。”他說。
薛晏聞言沒說話,卻像只被拴了繩的大犬一般,跟著君懷瑯走出了畫舫。
一路上,他雖腳下打飄,卻又繃著醉后僅存的平衡,努力地穩住形,看起來如臨大敵。
君懷瑯被他逗得輕聲笑了起來。
“王爺未免喝得太多了些。”他說。
出了畫舫,周遭便一下安靜了不。初夏的夜風不冷,地吹在臉上,和君懷瑯的聲音一起,拂上了薛晏的耳畔。
于是,守在畫舫外頭的進寶,就看見了這樣的薛晏。
人高馬大的一個人,生生比君懷瑯高出小半頭來,這會兒卻歪在人家上,略微低著頭看向對方,眉頭皺起,低聲道:“他們總勸我酒。”
分明滿臉的煩躁和不耐,面對著君懷瑯時,卻又下不,一時間竟像猛虎撒。
進寶:……。
他是沒眼看了。
進寶只好權當自己瞎了聾了,悶頭一路迎了上來,等著二位主子的吩咐。
而對面,世子殿下卻頗為耐心,聽到薛晏這話,扶著他胳膊的手還在他的小臂上安一般順了兩下,說道:“下次這般,推辭了就好,怎能各個都喝?”
這種常識,自然不需要他教給薛晏的。但君懷瑯此時看他這幅怏怏的模樣,卻又忍不住地說。
薛晏低聲嗯了一聲,頗為乖巧。
君懷瑯小心地將他扶過了橋,不遠就是他們的車馬。見進寶迎了上來,君懷瑯便抬頭對薛晏說:“里頭的局已經過了大半,這會離席也沒關系。王爺既喝多了,便先回去吧?”
說著,他便抬手,要把薛晏給進寶。
進寶這可不敢接,他寧可徒手去接把見封的大砍刀。
進寶連連往后退,薛晏也站在原地不。
一時間,人送不出去,薛晏還是沉沉地在君懷瑯的一側肩上。
“王爺?”君懷瑯以為他是睡著了。
卻聽薛晏開了口。
“你跟我一起。”
是個陳述句,擲地有聲,沒給半點質疑反駁的余地。
君懷瑯一愣:“我?”
薛晏定定看著他。
君懷瑯忙說:“宴席還沒散,我父親也還在里頭呢。王爺只管先回,其余的都給我,我替王爺向沈知府辭行……”
薛晏卻重復了一遍:“你跟我一起回。”
這一次,他嗓音中疲憊的醉態里,還多了幾分執拗,活像個跟人耍賴的孩子。
進寶扶了扶額頭。
“您一同去吧,世子殿下。”他認命地躬上前,笑著道。“王爺醉酒,您送他回去,奴才替您去向知府大人和國公爺言明就好,世子殿下盡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