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神醫頗為奇怪, 既不告訴他們姓名,也不要診金。
他只將自己的鴿子收回,又討了兩壇陳釀的兒紅, 一手打傘, 一手提酒,肩上擔著鴿子, 便獨自走了。
連進寶要請錦衛送他的要求都沒答應。
“老夫說居,就是居。”他說。“這次讓你們坑了一遭,全數你們運氣好。回去老夫就搬家,還能真讓你們送到地兒?”
說完,他便提著酒走了。
送走了他, 君懷瑯第一時間趕到了床榻邊。
薛晏的傷在后背,此時靜靜地趴在床榻上。
他沒有穿上, 被子只蓋到了腰上。紗布從他的臂下一只裹到了腰腹,潔白干凈,將他實的線條勾勒得分明,遠遠看去,像是本沒怎麼傷一般。
君懷瑯緩緩在床邊坐下。
薛晏一雙結實的胳膊, 徑直在了外頭。君懷瑯靜靜看了他片刻, 接著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薛晏的手腕。
平緩的脈搏,一下一下過皮,傳遞到了君懷瑯的指腹上。
他握著薛晏的手腕,握了半天,才像終于回過神了一般,臉上終于有了表。
他眼眶迅速泛起了紅,接著, 便有淚水涌了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君懷瑯匆匆抬手,將沒流下來的眼淚了去。
一直到此時,他才漸漸有了些活著的覺。
那平緩有力的脈搏,終于將他從墜的冰窟之中,一點一點拉了出來。
薛晏沒事,他不會死。
這個認知一時間讓君懷瑯麻木許久的神經,終于有了知覺。
他坐在那兒,一瞬不瞬地看著薛晏。
而他握著薛晏手腕的手,不知不覺間,攥住了對方的掌心。
糙溫熱的,不再像剛才那般涼。
恰在這時,進寶敲響了房門。
“世子殿下。”他說。“永寧公和知府大人都來了。”
君懷瑯這才驟然回過神,松開了薛晏的手。
進寶推開門。
外頭是他父親和沈知府,以及一眾揚州當地的員。旁邊站著個年輕人,正是沈流風。
那些員們都不敢進來打擾,只在門口站著。進寶側過,便只有永寧公和沈知府二人走了進來。
后頭還跟著一瘸一拐的沈流風。
“實是給王爺和世子添了大麻煩!”一進來,沈知府便痛心疾首道。即便圓世故如他,這會兒也半點說不出旁的話來,只拉過沈流風,說道。“下特意帶著我這不的外甥,來負荊請罪!”
今日若真出了什麼事,不管出事的是薛晏還是君懷瑯,都不是他承擔得起的。
尤其是薛晏。
莫說真出了什麼要命的意外,若是薛晏此番沒有全須全尾的回來,即便是斷了手指頭,他都難辭其咎。
這可是當今圣上最為寵重的皇子。
君懷瑯這會兒總算找回了些常態,眼眶卻仍是紅的。
“無妨,這也不是流風預料得到的。”他勉強笑了笑,接著目便落在了沈流風上。
“流風這是……”他看向沈流風的。
沈流風面上出愧:“沒什麼大礙,就是去找神醫的時候……山路,從馬上掉下來摔的。剛才神醫已經看了,他說沒大事,只要讓我別這般竄,在家中多待幾天就好了。”
君懷瑯點了點頭。
“王爺無礙吧?”永寧公問道。
君懷瑯道:“神醫說,沒大事了,只等王爺醒。”
永寧公點了點頭。
他向來話不多,此時卻囑咐君懷瑯道:“此番王爺于你,有舍命相救之恩,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君懷瑯點頭。
“神醫有說,王爺什麼時候醒嗎?”沈知府忙問。
君懷瑯搖了搖頭:“尚且不知。大人不用擔心,我在這兒守著王爺,等他醒。”
永寧公贊許地點了點頭。
君懷瑯看出了他神中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自己做得對,就應當這般知恩圖報。
君懷瑯垂下了眼。
他說不出口,自己此時的想法,與報恩無關。
他只是想守著對方,想看著他醒,僅此而已。
——
房中點起了燭火。
因著薛晏需要靜養,眾員沒待太久,便告辭離開,回了衙門。
房中一時間只剩下君懷瑯和幾個下人。
進寶這會兒兩手都不利索,就多留了兩個伺候的人。他指揮著那群人給君懷瑯上了茶,又去安排了飯食。
此時已經是半夜了,君懷瑯打從清晨出門,還什麼都沒吃。
但是飯食端了上來,他也知用了幾口,便又人撤了下去。
進寶約能察覺,主子要是幾天都不醒,世子殿下估計幾天都吃不下飯。
于是他也沒多勸,待了夜,給他添了茶,添了燈,便領著幾個小廝退了出去。
臨關上門的時候,進寶還朝里看了一眼。
等下,君懷瑯靜靜坐在床邊,墨發披散,如玉樹,單單一副剪影,都賞心悅目得像一幅畫。
幾人站去了不遠。
跟在旁邊伺候了一天的小廝壯著膽子,問進寶道:“進公公,您方才笑什麼啊?”
進寶眼一斜:“我什麼時候笑了?”
另一個小廝跟著道:“就剛才,您關門的時候。”
進寶頓了頓,斜了他們一眼:“不該問的別問。”
這群小子蠢鈍得很,連什麼時候添茶都不知道,還妄圖看懂這其中的門道?
他家主子上趕著從長安一路到金陵,又跟著來揚州,還不都是為了那一個人?
就這樣,還對那位主兒都不敢一指頭,滿心的喜歡都憋在肚子里,全天下,即便是皇上,哪兒有這種待遇?
卻偏偏那位主兒是天上的神仙。
眼瞅著對自家主子是不錯,但他對誰都是一樣的好,看誰都是一副悲憫的心腸。
他永遠站在天上,俯視著底下的眾人。
這人對于進寶來這種普通人來說,自然是數一數二的大好人了,但是對他家主子就不一樣了。
他非要喜歡人家,喜歡一個站在高、遙不可及的人。
凡人怎麼敢喜歡神仙呢?
故而進寶有時候,還是可憐他這膽大包天的主子的。
但今日不同了。
他家主子雖說了要命的傷、往鬼門關里走了一遭,但進寶卻看見,那位不染凡塵的神仙,被他的主子拉下了神壇。
他的目中不再是隔著一層紗的悲憫。
他開始為凡人落淚了。
——
君懷瑯坐在床邊。
進寶怕他無聊,還在他手邊放了幾本書。
但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書放在那兒便一下都沒,手邊的茶水也是涼了再續,他連都沒沾。
他靜靜坐在薛晏的床邊。
時間那般慢,君懷瑯卻分毫沒有覺察到。他只看著那刀劈斧鑿的側臉,靜靜地出神。
燈芯緩緩燃燒著,不知不覺,在燈盞中留下了一很長的灰燼。
就在這時,君懷瑯聽到了床榻上細微的響。
他匆匆看去,就見床上的薛晏皺了皺眉,不舒服地低聲哼了一聲。
接著,他便就要翻。
君懷瑯連忙抬手,按住了他在外的肩。
掌心是一片蓬實的。
“王爺,不可翻!”他匆匆道。
許久都沒喝水,他的嗓音已經沙啞得不樣子,連君懷瑯自己都沒注意到。
就見正要翻的薛晏被他按了回去,皺了皺眉,睜開了眼。
“又我什麼?”他聲音低沉,還帶著幾分中氣不足。
君懷瑯紅著眼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薛晏,你終于醒了!”他說著,便要拿起手邊的茶杯。
“怎麼樣,疼得厲害嗎?”君懷瑯正要給他拿些水喝,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茶早就涼了。
他還記得進寶之前的囑托,便要站起來:“我去找進寶將爐上的藥給你取來。”
之前神醫是說過的,待薛晏醒了,就要按藥方給他吃藥,一日三服,缺一不可。
他轉剛走了兩步,卻聽榻上的薛晏道:“回來。”
君懷瑯停下腳步,回過。
就見薛晏微微支起上,抬起頭來看向他。
他本就生得好看,有西域人特有的深邃和致。此時,他墨發披散,因著傷,面有些蒼白,神也慵懶。那雙琥珀的眼,在燈下熠熠生輝,纖長的睫在他臉上落下了一片影。
隨著他的作,他肩臂的線條愈發分明,帶著流暢的力道,像只慵懶的獵豹。
“過來。”他說。
君懷瑯像是了什麼蠱一般,走回了床邊。
接著,薛晏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拽著他,讓他蹲下來,和他平視。
“我看看,傷了沒有?”薛晏道。
君懷瑯搖了搖頭。
薛晏將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通,面上出了個笑來。
“那就好。”他面上掛著笑,嗓音低啞慵懶,帶著與生俱來的。
君懷瑯的耳沒來由地有些燙。
“幾時了?”薛晏又問。
君懷瑯道:“還有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薛晏嗯了一聲:“吃飯了沒?”
君懷瑯又點頭。
薛晏抬眼去看他。因著趴在床上,視線低了些,他抬眼時,連著眉梢一并揚起。
那銳利如刀劍的眉峰,此時在昏黃的燈下,竟染上了幾分朦朧繾綣。
他的視線落在了君懷瑯干裂的上。
“撒謊。”他說。“進寶人呢,讓他去備飯,我盯著你吃。”
君懷瑯有些赧地垂了垂眼。
“……也沒有覺得。”
薛晏道:“那我了,你陪我一起吃。”
君懷瑯嗯了一聲,便要起。
就在這時,薛晏抬手,按著他的后頸,將他重新按了回來。
他作有些別扭,此時儼然像是將君懷瑯半摟進了臂彎里一般。
“……又怎麼?”君懷瑯有些僵。
就見薛晏盯著他笑起來,笑得雙眼熠熠生輝,畔浮起了個不大明顯的梨渦。
“什麼時候戴上的?”
他的手往下移,輕輕拿起了君懷瑯忘了收起、此時正垂在他襟上的那只狼牙。
“好看。”
薛晏嗓音沙啞,浸滿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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