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十四這種從記事起就活在東廠, 周遭盡是殺戮腥的人眼中,外頭的場面,的確不過是“有人鬧事”而已。
但等君懷瑯推開門看出去, 卻見工地上已經廝打一片。
河堤本就寬闊, 如今工期趕得很急,堤壩上的工人數量也極多, 總共算起來能有上千之眾。
此時在臨近河堤斷口的工地上,竟有一大伙人圍攏在一斗毆,將周遭修堤的和材料都撞得七八糟。原本搭建在河堤邊緣休憩用的營帳,此時也塌毀了不。
遠遠看去,原本井然有序的工地, 已然一團。還有個別毆斗的民工,竟要往他的房屋這邊闖, 被守在外頭的錦衛死死擋了回去。
君懷瑯一驚,不由得凝起了眉。
好端端地修著堤壩,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聚眾斗毆的事件?
但是,君懷瑯已經來不及細想深究了。他立馬吩咐進寶道:“去,立刻把今日下午負責的員來, 讓他速去將營地周圍站崗的兵全部集合進來, 把斗毆的先控制住,莫要造傷亡。”
進寶哎了一聲,連忙小跑出去了。
見進寶跑遠了,君懷瑯抬步出門,就要去找個附近的員問明況和原因。
卻有一柄沒出鞘的繡春刀擋在了他面前。
君懷瑯側目,就見段十四擋在那兒。
“請世子隨屬下離開。”他說。
“修堤的工地上出了狀況,我怎能先走?”君懷瑯道。“我自能理好,你放心。”
段十四卻垂著眼, 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王爺有命,屬下需保護世子安全。”他說。
君懷瑯懂了,他的意思是,他只負責保護自己的安全,至于其他,他并不會管。
君懷瑯看著外頭況愈發混,人群之中混雜了幾個穿服的人,卻本控制不住場面,反倒只剩下被毆打的份。
這樣的況下,必要有一個出面安排,穩住場面的人。
君懷瑯有些急,對他解釋道:“我不過是去安排人馬,阻止他們作,并不會出危險。你有你的職責所在,我也有我的職責所在。”
段十四的刀卻仍舊橫在那里:“世子可從西側門離開,那無人。”
君懷瑯明白了。
薛晏側跟著的這個年,雖說強大而穩妥,什麼事都辦得好,卻缺失了幾分人,與尋常人并不相同。
他就像是薛晏手中的一把暗、一柄利劍,鋒利有余,但只是一件兵而已。
讓他按命辦事他可以,但若同他解釋商量,卻本行不通。
——畢竟他本理解不了。
君懷瑯話鋒一轉:“薛晏讓你做的,不是保護我的安全吧?”
這次,段十四抬眼看向他了。
黑漆漆的一雙冰冷的眼,泛起了兩分笨拙的疑。
君懷瑯看向他,從袖中拿出了那塊青玉:“他是讓你們聽命于我,沒錯吧?”
段十四的目落在了那塊玉上。
“是。”他道。
君懷瑯將玉收回了袖中。
“那我現在命令你,隨我一同到工地上去。”他說道。“至于如何保護我的安全,就是你要做的事了。”
這回,段十四聽懂了。
他向來只聽得懂命令,至于其他的,他從小就沒學過。
“是。”他抱刀應下,側請君懷瑯出去了。
君懷瑯的確不大需要段十四的保護。
零星幾個膽敢往他住沖的民工,早被錦衛們制服了。他剛出房屋,就有個被打得面帶烏青,頭發散的中年吏跑來,對他行禮道:“世子恕罪,屬下辦事不利,讓工地出了事故……”
君懷瑯忙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那吏說:“是今天在施工傷的那十來個工人。恤金和藥明明發到了他們手里,他們卻說沒有收到,還說有小吏要將他們都趕走……這些工人便和他們一道的同鄉好友一起去討說法,莫名其妙地就全打起來了……”
君懷瑯皺起了眉。
就在這時,進寶急匆匆地領著掌管此巡邏的員跑了過來。
“速派兵去將他們全都拉開。”君懷瑯說。“所有參與斗毆的,一個都不要落下,先全都控制起來。你再將此的錦衛帶一半同去,一定不要讓他們打出人命。”
進寶和那員領命,連忙帶著人到工地上去了。
方才那個跑來的吏聞言,期期艾艾地開口道:“這……世子殿下,真要全都扣押起來?”
君懷瑯看向他。
就見那員小聲說:“不如等狀況穩定下來,由屬下先去問問。若真是咱們手下的人辦了錯事,也不好冤枉了這些百姓啊……”
君懷瑯知道他在怕什麼。
大災當前,府的人最怕的就是、就是失民心。
如今,工地上已經有百姓因為府的失誤而起來,萬一再盲目扣押,讓他們和府之間的矛盾更為嚴重,可如何是好?如今,一個工地的場面尚能控制,但如果寒了全城百姓的心,到時他們要,可就控制不住了。
君懷瑯聞言,轉頭看向一團的工地,沒有說話。
那員勸道:“世子殿下,如今金陵城岌岌可危,可不能再下去了。”
君懷瑯搖了搖頭。
“不必擔心。”他說。“我自有決斷。”
——
天黑之前,君懷瑯收到了工地上員們提審作者的狀紙。
果不其然,如他所預料的,因為當時工地上事故出得急,恤金直接發放了下去,并沒有嚴格地記錄,因此并不能確定是否真的有人私吞。
但是君懷瑯知道,沒有。
從他今天看到工地上的象時起,他心下就已經有了考量。
那員說得沒錯,如今的金陵城已經經不起了。
正因為如此,就一定有人想要看到金陵,讓災變得更加嚴重,以至于完全無法控制。
前世不正是如此麼?
從有“流民”沖書院毆打書生起,到今日修堤的工地上發生毆斗,再到前世,流民營發生多起暴,甚至到了有人揭竿起義的地步,這些象和災一起發,不僅能讓金陵一池渾水,還能讓主事的員背負重罪。
而在混之中,趁機貪污嫁禍,也更好進行了。
君懷瑯猜出,今天的事,是有人在演戲。
薛晏一走,工地立馬就,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也幸而那天他提審了那個作的小頭目,知曉他是被買通的本地人,并且與其他作者沒有接。有了這條線索,君懷瑯猜測,今日作的主使和參與者,也混雜在百姓之中。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將這些人全都揪出來。否則,放任他們一日混在百姓之中,金陵便一日不太平。
但是,就像今日一般,那些人混在百姓之中,一旦挑起事端,就會有百姓被煽,跟著一同起哄。
人數一多,主使又和無辜者混在一起,這時候再想將他們揪出來,便是難上加難。
君懷瑯陷了沉思。
就在這時,君懷瑯的門被敲響了。
他讓人進來,就見是今日那個河堤上的主事員。
“世子殿下。”他行禮道。“今天河堤上所有作的流民,已經全部關押好了。其中有一百來個傷的,下便來問問怎麼辦。”
君懷瑯沉了片刻。
“去府庫里提出藥材來,再派大夫過去,盡快將他們醫治好。”他說。“每日將況匯報給我,萬不可耽誤。”
員應下。
君懷瑯接著道:“至于剩下的那些……全放了。”
員一愣,不解道:“……都放了?”
這……早上讓抓人的是他,怎麼到了晚上,就又要將人全放了去?
君懷瑯淡淡嗯了一聲。
“接下來,我說的這些話,你一定要聽好了。”他說。“每一句都要按我說的去執行,知道嗎?”
那員看向他。
這位世子殿下雖說極其清貴,人也冷淡疏離,但脾氣卻好,是個極其好相與的。
但此時不知如何,他上竟有不容置疑的威,讓他不由自主地要按對方說的話做。
一時間,竟有兩分像那位活閻王似的廣陵王。
“是,還請殿下吩咐。”他連忙應道。
君懷瑯點了點頭。
“放人時,只管放出風聲去,說此番堤壩上有,我極其震怒,一定要將此事查清楚,鬧事者,一個都不放過。”他說。“但是金陵人力力極缺,本無法關押這麼多人,下屬紛紛勸說,我父親和沈知府也施,于是我一氣之下,把人全都放了。”
員聽得直愣。
這……哪有這般敗壞自己名聲的?
但君懷瑯要的卻就是這樣的結果。
這樣的消息放出,者之中的普通百姓一定會被震懾。畢竟引得主事的貴人怒,他們哪敢用自己的命開玩笑?
但是混在其中的匪眾就不一樣了,他們一看自己被激怒,同時又沒有能力關押他們,一定會以為他們要做的事初見效,可以再接再厲了。
接下來,就要放下餌,給他們一個繼續作的理由了。
“再安排下去,因我震怒,此后工地中的餉銀一律減半,省下的錢權當賠付工地的損失。再將這些銀錢送去給沈知府,讓他以他的名義,給家中有勞工的婦孺每日多加一餐飯食。”
君懷瑯接著道。
畢竟普通百姓,絕不會管真正下令的員是誰,即便減了銀子,他們養家糊口的力卻立馬減小了大半,這樣算起來,反倒是他們得了好,自然不會再生事端了。
而那些作者……他們只想要鬧事的理由,自己也給足了。
員連連應是,卻沒聽懂他要做這些事的理由。
“然后呢?”他問道。
君懷瑯看向他,淡淡一笑,一時間,如冰消雪融,蘭花初綻。
“然后,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