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彥一定會找他,請帖送來的時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騎馬去往井彥府上。他在井府門前翻下馬時,井彥便穿著一紫繡孔雀圖樣的寬袖服站在庭院中打量著他,目銳利如鷹,仿佛想過他這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彥今年三十歲出頭,他兄長是皇上最寵的安樂公主的駙馬,有著這一層關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黨的底氣。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鐵面無私,駁回重審了刑部許多案子,從未看走過眼。
這樣的目看穿過無數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閃不避地接了井彥的打量,自然地行禮道:“井大人好,晚輩前來赴約。”
他和井彥并不深。上次見面還是離開南都之前的中秋宴會上,他與井彥下了一盤棋,棋局尚未結束宴會便散了,今日井彥請他過府找的由頭便是完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彥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段大人請。”
他們在井彥的書房里落座,書桌上果然擺著當時未結束的棋局,黑白子縱橫錯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想來井彥早早記下了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與他下完這盤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馬政貪腐案這檔事,對弈就夾雜了一些別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著服,想來是剛剛從大理寺回來,大人公務如此繁忙還能記著與我的棋局,我實在是不勝榮幸。”
井彥亦落下一子,說道:“聽說段將軍在戰場上殺伐決斷,勇不可擋。井某從前竟以為段將軍只是文臣,如今當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彥說道:“井大人,您不妨開門見山,既然請晚輩過來應當不只是為了下棋吧?”
井彥于是直主題:“馬政貪腐案孫常徳翻供之事,段將軍可有聽說?”
“有所耳聞。”
“他供認自己人指使污蔑兵部孫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說是段將軍您。”
段胥的目仍然落在棋局上,聞言哈哈一笑,像是覺得荒誕:“我指使他?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自己的腳跟尚未站穩,就敢做這種事?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過攬清橋時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沒錯,這便是我對他僅有的印象,難道我救人也有錯麼?”
“據他所說,他平日里與太仆寺卿有過節,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挾恩從他這里探聽消息,威利偽造馬政貪腐案,嫁禍于兵部和太仆寺。”
“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他這般信口開河可有證據?”
井彥扶著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他自然是有許多書信、信的證據,但不足為道,因為依我看那些證據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彥。棋盤上黑白織,占據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兩勢力。
井彥也看他,神不變地說:“便如孫常徳指認太仆寺卿貪污的關鍵證——那本賬簿一樣,都是偽造的。”
“哦?”段胥出驚訝神,仿佛頭一次知道自己偽造的那本賬簿是假的一般,道:“孫常徳的賬簿竟也是偽造的?他好大的膽子。”
“賬簿雖然是偽造,卻不是孫常徳偽造的。他告發之時應當以為那是真賬簿,確實有幕后主使者推波助瀾,讓他手握所謂的證據去擊登聞鼓揭發此案。但是孫常徳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誰,如今也只是聽從某些安排,推到你上。”井彥冷靜地陳述道。
段胥眼眸含笑,說:“大人英明。”
井彥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不過偽造賬簿并不是簡單之事,這賬簿過了刑部幾位大人的手都沒有看出問題。我初拿到時也信以為真,若不是因為孫常徳翻案我再三仔細查驗,也不會發現賬簿是假的。能造出這賬簿的人必定見過真賬簿,并且至有半本按照真賬簿謄抄。”
段胥拿棋子的手頓了頓,井彥接著說道:“況無非兩種,這人手上有真賬簿,出于某種原因不肯給出故而偽造了一份。或者這人見過真賬簿,但是真賬簿已經失或損毀,不能作為證據,他便只能偽造。孫常徳能這樣信誓旦旦地翻供,想來是有人確認了真賬簿已經被毀才敢如此。那麼便是第二種況,這人翻看真賬簿時十分倉促急迫,他甚至來不及把真賬簿帶走,卻在事后憑著倉促間的記憶默下大半本賬簿,應該是有著驚人的記憶力。”
井彥銳利的目直視著段胥的眼睛,說道:“去年七月段將軍回岱州祭祖,而孫常徳所揭發的順州馬場,便在你回鄉沿途。這賬簿也是從順州而來。而你上書攻擊云二州的時機,未免和此案配合得太好。”
段胥哈哈大笑起來,他扶著額頭道:“井大人是不是也被那些坊間流言所騙,以為我當真年天才,過目不忘?那不過是旁人因為我段家的地位吹捧我的一些空話罷了。您所說的看兩眼就默下半本賬簿的事,我可辦不到。”
“真的嗎?”井彥淡淡地落子,說道:“這局棋是我們半年多以前下的,我能復原是因為當時我一回家就把這棋局畫了出來。你方才一進來看到這棋局便有些驚訝,想來是發現了和半年前的一模一樣,而后你落座下子并未猶豫。你不僅清楚記得半年前與我的棋局,還記得當時你下一步要落子之在哪里。憑這樣的記憶力,默寫一本賬簿不在話下罷?”
段胥漸漸沉下目,他手執黑子漫不經心地敲著棋盤,半晌笑起來道:“就這樣麼?井大人說的全是猜測,半點證據也沒有,又能說明什麼呢?”
他俯下去,挲著手里的黑子看著那膠著的棋局,懶懶道:“如井大人所說這個案子除了證人之外,其他的關鍵證據竟然全是偽造,而這個證人又左右搖擺,今天一套說辭明日又換一套說辭。說到底孫常徳不過是這盤棋里的一枚棋子罷了,真正下棋的人不是我們,可我們亦棋局之中。這案子刑部已經審完蓋棺定論,偏偏到大理寺復核時證人翻了供,還不是因為刑部是杜相門下,裴國公一定要他離了杜相勢力范圍再起風雨。如今案子、證人、證都塞在你手里,他們各自希你能拿著他們準備好的偽證和證人去攻擊另一邊,沒有人在意真相,他們只在意結果。”
“不,我在意真相。”
“井大人在意真相,那麼您覺得馬政貪腐案是確有其事,還是誣陷?”
井彥搖搖頭,冷靜道:“證據不足,不能下定論。”
段胥重復道:“證據不足?此事便這麼過去了麼?大梁無天然草場,所建馬場均需占據百姓耕地,畜養一馬之地就能養活二十五人,三千匹馬就是七萬五千人。若貪腐為真,這七萬五千人的生計就這樣被中飽私囊。而我在前線戰馬匱乏騎兵不建制,只能出奇兵攻擊無法正面迎戰,每勝都艱難至極,如此如何保家衛國?”
井彥鎮定地看著他,深邃銳利的眼眸直直地向段胥的眼底,案上的香球中升騰著裊裊香霧,從他們二人之間朦朧地漫過去,井彥慢慢地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我今日你來便是要告訴你,若以偽證為真,今日你可以造,明日他可以造,真相何以立足?段將軍還年輕,要知道虛假不能得到真相,非正義的手段更不能實現正義。我坐在大理寺卿這個位置上,我所信的就只有實證二字。”
段胥眸微,沉默不語。
實證二字,談何容易。這件事的痕跡被掩蓋得一干二凈,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賬簿也被銷毀。若要查只能從兵部尚書,太仆寺卿甚至于背后的秦煥達、裴國公手,不僅暴自己且每一步也必阻撓。
“井大人,真能查到實證麼?”
“我自會盡力去查,查不到也不能以偽證定案。”井彥落子,抬眼看向段胥說道:“段將軍年紀輕輕在朝中行走,心思深沉不是壞事,然而不可執念太重,誤歧途。今日之事我會留在這書房之中,出門便再不談起,段將軍好自為之。”
段胥低眸片刻,繼而抬眼看著井彥,在棋盤上落子,說道:“多謝井大人提點。”
這盤殘局終是井彥贏了,段胥離開井府之時向井彥行禮,笑道:“久聞井大人長于棋藝,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井彥只是略一點頭,道承讓。
段胥上馬,勒著韁繩向井彥,說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無冤獄。”
這句話聽著像是諷刺,但卻出自真心。籌謀者鋪就真假織的路途,而司法者堅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職并無過錯。
井彥永遠要做最堅固的盾,他護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個人未經證實的正義。
段胥從井彥府中出來卻并未回府,打馬沿著勝心街一路向南,在一杏黃的墻邊停下,飛檐下的鈴鐺歡快地隨風輕響,許多百姓從大開的朱紅門間來來去去,神恭敬又喜悅。
這里是國師府的蓮生閣。
皇上為表恤百姓與民同樂,與國師府相連修建了了蓮生閣,每月初一、十五及佳節開放,平日里僅為皇家占卜祝福的國師坐鎮蓮生閣中,聽眾生祈愿,解百姓憂愁。
所有百姓都可進閣祈愿,但只有國師選中的有緣人才可以向國師提問。據說國師的弟子會在有緣人家中放置信或當面贈予有緣人,邀他們進閣解。
執紅蓮傘者,便為有緣人。
段胥從馬邊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頭相遇那天賀思慕給他的紙傘,鮮活的紅蓮躍然傘上。
前幾日早朝之時他遇見國師大人,國師大人輕描淡寫地同他說了一句——有緣人,不來歸還紙傘麼?
段胥掂了掂這把傘,輕輕一笑,踏那朱紅大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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