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胤礽對顧貞觀興趣,康熙沒有阻攔。
小孩子好奇心本就重,胤礽多接些人是好事。
何況康熙也有些好奇,能讓納蘭容若寫出傳世詩詞的友人,究竟有幾斤幾兩。
胤礽的想法和康熙一樣。
他問道:“納蘭侍衛,你這位友人可有不錯的詩詞?”
顧貞觀微微抖了一下。
納蘭德沉思了一會兒,道:“有。他有一句詞,下自愧不如。或許究其一生,下都難寫出比那一句更好的詞。”
康熙好奇道:“居然連你都自愧不如?哪句?”
顧貞觀看向納蘭德。
納蘭德給了顧貞觀一個安的眼神。
如果皇上看上了這首詞,或許能讓友人一償夙愿。
納蘭德閉上眼,沉釀了一會兒緒,開口道:“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顧貞觀垂下頭,微躬,就像是被什麼重擔垮了肩。
康熙眼眸微微抖。
福全端起茶杯的手一頓。
胤礽眨了眨眼,嘆了口氣:“原來《金縷》是你寫的啊,你就是那個為了友人蹉跎二十年的顧貞觀。”
胤礽想起了顧貞觀是誰。
《金縷·我亦飄零久》。
許多人都說,納蘭德的詩詞是清初一座不能逾越的高峰,有一個人卻用一首詞甚至一句詞,超越了這座高峰。
那就是“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納蘭德的詩詞絢麗,仿若后唐李煜般婉約悲傷。
顧貞觀這首送給友人的詞所承載的承諾和傷痛,卻更顯厚重。
納蘭德原本只是將顧貞觀當做尋常趨炎附勢的門客。當讀到這首詞時,他才將顧貞觀引為知己好友,愿意為顧貞觀營救摯友,也才寫出《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
這首詞用班婕妤和楊貴妃被負心男子拋棄的幽怨故事,委婉告訴友人,他想要忠貞不二的“”。
文人的友誼,就是這麼黏糊。
康熙疑:“你知道?”
朕都不知道,保怎麼知道?哦,肯定又是保那個話癆瑪法,呵。
康熙舉起茶杯掩飾角下垂。
胤礽想起顧貞觀之后,便想幫一幫這個人。
就算沒有他,以納蘭明珠之能,頂多再過兩三年,顧貞觀的友人吳兆騫就能回來。
現在他多說一句話,讓吳兆騫兩三年的罪,說不定吳兆騫不會那麼早去世,顧貞觀也不會在吳兆騫去世之后黯然神傷,致仕居。
顧貞觀才華不錯,可以用。
胤礽屬于太子的腦子上線了一會兒,道:“順治十四年,因源自前明的南北黨爭延續,而發生的科舉舞弊案。”
顧貞觀猛地抬起頭,又立刻將頭低了下去。
納蘭德驚訝地看向胤礽,連規矩都忘記了。
福全撓了撓頭。好像有這回事?
康熙眼眸閃了閃,輕笑道:“南北黨爭啊。”
呃,那場科舉舞弊案朕知道,南北黨爭是什麼?康熙裝得很鎮定,看上去好像胤礽所說的話是他教的一樣。
胤礽也以為康熙知道。
這些史書上不是寫著嘛,自家酷讀書的阿瑪怎麼會不知道。
他卻忘記了,書上可不會寫什麼南北黨爭。這是后世人經過大量的資料和唯史觀的客觀評價之后總結出來的。
沒有縱觀大局的眼視野,沒有高屋建瓴的思想指導,古人不可能看到這一點——在古人看來,“君子結黨不是結黨”。
過于相信康熙的胤礽,將他以為很淺顯的源于前明的南北黨爭之事一一道出,并闡述了順治朝對兩撥人的置。
他沒有猜測順治如此置的原因,但事實上便是這期科舉舞弊案先是南黨遭殃,后來北黨也遭到了清算。
“吳兆騫確實有才,但先帝給了他機會,他沒抓住,先帝總不能給他單獨加試。”胤礽只評價了這麼一句,顯得順治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中。
誰讓他老嚷嚷順治千古一帝,總要幫背鍋俠瑪法飾一下。
福全使勁點頭,看似一副十分聰明的模樣:“對,對。就和殿試時那些嚇得不敢下筆的人一樣,即使有才又如何?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先帝讓那次中舉的舉子們復試,通過的免罪,沒通過的便是作弊,這是最能堵悠悠眾口的置。”
康熙笑道:“你這首詞寫給吳兆騫?”
顧貞觀撲通一聲跪下,伏地道:“是。”
康熙慨:“快二十年了吧。你一直未放棄?”
顧貞觀老淚縱橫:“是。”
康熙嘆氣:“河粱生別之詩,山死友之傳,得此而三。罷了,這事朕知曉了。”
朕……朕?
顧貞觀癱。
康熙又道:“你有如此心,很好。”
顧貞觀激叩首,不能言語。
“好了好了,別磕頭了。我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別把氣氛弄得這麼悲傷。”胤礽像熊孩子一樣嚷嚷,“阿瑪阿瑪,我吃飽了,我要繼續玩。”
“你就知道玩!”康熙見自家寶貝太子才展現出英明聰慧不到半刻鐘,便又固態萌發,狠狠了一下胤礽的小腦袋,“讓阿瑪歇歇,喝口茶再去。你們倆隨侍。”
康熙既然已經暴了份,就懶得再裝下去。
福全只會和他搶兒子,還是再帶兩個人陪同更好玩。
這兩人擅長詩詞,估也擅長金石古玩,他能和這兩人有共同語言。
福全只會說,“這個貴,買了!”,實在是個大老。
“遵命。”納蘭德激抱拳,“還不快謝謝三爺!謝謝小公子!”
顧貞觀使勁磕頭,把額頭都嗑紅了:“謝謝三爺,謝謝小公子!”
他了眼淚,但眼淚怎麼都無法完全止住。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摯友終于有救了!
胤礽看著一個大男人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擔心顧貞觀擾了康熙的興致,好不容易得償夙愿,卻又橫生枝節。
他從康熙上跳下來,掏出小手絹遞給顧貞觀:“別哭了。傷了,怎麼開開心心迎接友人回來?”
康熙無奈搖頭。
自己這兒子啊,唉,還是過于善良了,得改。
福全眼更紅了。
善良的兒子在宮里不容易長大,但在親王府里不會啊。唉,這兒子怎麼不是我的?
納蘭德卻抿了抿,心搖。
葉赫那拉氏站在傳統滿洲勛貴這一邊,心底對太子并不友善,納蘭德自然跟隨家中的政治立場。
但納蘭德本人卻和漢族文人走得近,深漢族文化熏陶,所以對太子并不抵。
現在看到如此善良聰慧的太子,又想到那些和自己格格不的滿洲勛貴,納蘭德心難免搖。
人皆說納蘭德心如死灰是因為結發妻子。
但納蘭德知道,他雖然深妻子,但并不會因為妻子而郁結于心,引父母家人擔憂。
他既然深知摯離世的痛苦,又怎會將痛苦帶給家人?
他的郁結于心,是即使想著家人也無法緩解的事,是家人給他帶來的郁結于心。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納蘭德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2、《金縷曲》二首顧貞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藉,母老家貧子。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數天涯,依然骨,幾家能夠?比似紅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柳。詩賦從今須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后。言不盡,觀頓首。
3、河粱生別之詩,山死友之傳,得此而三。
這是納蘭德說的,我把他送給康熙了(舉鍋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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