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順兒是真不信那小攤兒邊坐著的小姑娘會鑒什麼古董,他也沒那麼閑,在一個無關要的小姑娘上浪費時間。他只想把自己弄來的玉壺春瓶轉手賣出去,換點錢富裕一下生活。
錢小川手里有錢,對寶貝也是真興趣。
他看出來六順兒仍然不信蘇瓷的眼力和見識,但他也沒再多說什麼廢話,總不能掐著六順兒的脖子讓他說信吧?他只讓六順兒先把東西拿來看看,買不買都得看看再說。
六順兒也沒多磨嘰,進了胡同轉一圈回來,手里多了個箱子。
他把箱子抱到錢小川面前輕輕放下,示意他自己看貨。
錢小川看到箱子有些興,蹲下來打開蓋子,便見里面站著一個白地紅紋玉壺春瓶。還沒手把瓷瓶拿出來,他就微怔了一下,抬頭看向六順兒問:“釉里紅瓷?”
六順兒對錢小川這樣的反應甚是滿意,微微有些得意道:“有沒有騙你?是不是寶貝?”
釉里紅瓷是瓷中的珍品,它是用氧化銅作著劑,在瓷的素胎上繪畫紋飾以后,再在上面施罩一層明的釉,最后在高溫還原焰中燒制而。因為紅花紋在釉下,所以釉里紅瓷。
錢小川沒再廢話,微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把瓶子從箱子里拿出來。這只釉里紅玉壺春瓶,瓶上畫的是纏枝牡丹紋飾,牡丹畫得細而飽滿艷麗,枝葉更是巧生。
按照常規,錢小川先去看胎足,又仔細看了看釉和花紋。
底部款識他也看了,上面寫著“大明宣德祖制”,看起來都沒有什麼問題。
但錢小川對自己的眼力沒有底氣,看完并不敢妄下定論。
他輕輕吸口氣,看向六順兒認真道:“我也說不出什麼來,覺釉紋飾都很不錯,但還是得拿去給我師父看一眼,這樣我才安心。”
六順兒有點無語,“哥們兒,我都說了,我親眼看著他們從下頭拿上來的,這還能有假的?咱倆什麼關系,我還能騙你嗎?十幾歲的小姑娘懂什麼古董?你要是不想要,你直接說就得了,我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意見。這種好東西,你不要肯定有別人要。”
錢小川不想錯過真寶貝,但也確實有點依賴蘇瓷。
猶豫一會,他還是抱著瓷瓶站起了,對六順兒說:“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我必須得讓我師父看上一眼,只要應一聲,我立馬給你收了。”
六順兒也是服了,之前沒覺得錢小川這麼磨磨唧唧的。
既然他非要讓那小丫頭看,那就讓看吧,六順兒輕吸一口氣跟著錢小川站起來,看著他說:“走走走,我跟你一塊兒去。”
錢小川小心抱著瓷瓶,帶六順兒回到攤位上。
蘇瓷不知道他突然跑去干嘛了,見他抱了釉里紅玉壺春瓶回來,便好奇問了句:“哪來的?”
錢小川到蘇瓷面前的小馬扎上坐下來,往六順兒示意一下,“我兄弟,給我送了這個來,我自己不敢隨便收,所以拿來給你看看,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蘇瓷往六順兒看一眼,又看向錢小川手里的瓷瓶。
沒有手接瓷瓶,彎腰拿了放大鏡過來,讓錢小川換位置,自己對著瓶子看了看,一邊看一邊說:“釉和紋飾都還不錯。”
六順兒在旁邊很不屑地笑,只當蘇瓷裝樣子呢。
這些話但凡接點古董的人,都能夠說出來,本就沒半點技含量。
蘇瓷當然沒那多余注意力看六順兒是什麼反應,拿著放大鏡從瓷瓶的肚子看到底足。胎足還沒仔細看,忽掃到瓶底的款識,直接便把放大鏡給扔下了。
錢小川看這樣就覺得不好,看著問:“有破綻?”
蘇瓷笑一下,看著他道:“破綻得不能再破綻了。”
六順兒聽到這話就有點不高興了,看著蘇瓷道:“姑娘,你就隨便掃了兩眼,就說出這樣的話,怕是不妥當吧?這東西來路我比你清楚,絕不可能出現破綻。”
蘇瓷往他看一眼,小聲問:“家收的?”
六順兒聽到這個話,臉瞬間一變,甚至還閃過去了一些慌。
家收的是古玩界的行話,意思就是地里墓里挖出來的。從老百姓家里收來的東西,孫家收的,而從上門的客人手里買的,臧家收的。
家收的不好明正大地說,所以蘇瓷故意把聲音給低了。
但這四個字還是刺激到了六順兒的神經,讓他瞬間就有點沒底氣再小看蘇瓷了。
沒要他確切回答,蘇瓷又問:“你多錢搶到的?”
六順兒屏屏氣,撐著底氣回了一句:“這不合規矩吧?”
問賣家東西手的價格,確實不合行規。
蘇瓷認同地點點頭,于是按正常規矩又問他:“你打算多錢出?”
六順兒還算實誠,出五手指道:“五百,沒占便宜。”
蘇瓷看著他輕輕笑一下,“五塊勉強能幫你收了。”
如果是真的明朝釉里紅瓷,五百確實算是低價出了。但這東西它就是個低級贗品,所以本不值什麼錢。
六順兒被蘇瓷的表和所說的話給氣到了!
他覺得就是故意說有破綻,然后惡意還價呢!
他對著蘇瓷的臉說不出難聽的話來,便看向錢小川道:“哥們兒,你要是不要就直說,這樣就真沒意思了。你倆這是唱雙簧呢?五塊錢買我明朝宣德年間的釉里紅,可能嗎?”
錢小川無條件站在蘇瓷這一邊,“我師父說不值,那就一定不值。”
六順兒被錢小川這一句徹底給氣服了,他也不想再浪費時間了,本來念著兄弟誼打算五百給他,現在出一千都不給!他直接把紙箱子丟到錢小川面前,讓錢小川把瓷瓶放回去。
錢小川也沒舍不得,果斷把瓷瓶放回了箱子里。
六順兒抱起箱子這就準備走了,語氣道:“別說哥們沒惦記你,你不要有的是人要,后悔了可別來找我。”
說完這話他便抱著箱子走了。
然后還沒完全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忽又聽個老頭兒問了句:“丫頭,你說那東西不值,你倒是說出個不值的原因啊,破綻在哪呢?”
六順兒在人群里停步嗤笑一下,心想能說出個鬼的破綻來,也就拿著放大鏡隨便掃了一下而已。結果他還沒再邁開步子,便聽到蘇瓷說:“款識上有一個很明顯的常識錯誤。”
六順兒把要抬起的腳又落了回來。
蘇瓷這邊問錢小川:“剛才那款識寫的是什麼?”
錢小川記得清楚,回答道:“大明宣德祖制。”
蘇瓷又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錢小川也回答得出來,“就是這玉壺春瓶,是明祖朱棣在世時候要的,但瓶子沒有功燒出來,等到燒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宣德年間了,所以是宣德祖制。”
蘇瓷繼續問:“朱棣的廟號是什麼?”
旁邊有人出聲回答:“不就是明祖嗎?”
蘇瓷看向出聲說話的人,微微笑著道:“那您歷史學得真不行,朱棣死后的廟號是明太宗,到嘉靖年間才改的明祖。嘉靖皇帝各位都知道吧,沉迷于修道煉丹那一位。”
蘇瓷這麼一說,把周圍人的興致都勾起來了。
來舊市場的人,雖然大多對古董興趣,但真正通了解的也真沒幾人,尤其古董市場都沉寂幾十年了。大部分人都是玩個熱鬧,也最是聽這些古董上的歷史故事。
蘇瓷看大家都來了興致,吊起來人家的胃口不說完可不行,于是笑著繼續說:“嘉靖是怎麼當上皇帝的,當時武宗朱厚照駕崩,武宗沒有子嗣,唯一的親弟弟年時也夭折了,于是只能找他的堂兄堂弟繼位。武宗的大伯二伯也早逝沒有子嗣,剩下一個四叔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也死了,于是只剩下一個堂弟朱厚熜,也就是登基后的嘉靖。”
說到這里,蘇瓷找杯子喝了口水。
旁邊看熱鬧的人興致正高,開口就問:“然后呢?嘉靖為什麼改朱棣的廟號?”
蘇瓷喝完水放下杯子,“因為嘉靖的皇位不是他父親傳下來的,他想給他的父親追尊皇帝的份。這事和大臣們斗了三年,最后嘉靖勝利了,他的父親興獻王被正式追尊為皇帝。”
“追尊為皇帝之后,嘉靖還不滿足,給他的父親繼續上廟號明睿宗,并將他的陵墓升級為皇陵,最后還想把他父親的神主放到太廟里。太廟是什麼地方,是正式皇帝的牌位才配進的地方。”
有人接話:“都追尊為皇帝了,那就把牌位放進去唄。”
蘇瓷笑笑,繼續說:“沒那麼容易,明朝的禮法有明確規定,只有九個皇帝能在太廟春秋大祭,多出來的皇帝神主要遷遠祖之廟,也就是太廟的后殿。當時呢,明朝太廟里的皇帝神主,剛好就是九個。如果嘉靖想把他父親的神主放進太廟,那就得請出去一個。”
有人又問:“把誰請出去了?”
蘇瓷發現自己講故事的了,不講完還不行的那種,于是繼續說:“按照祧遷制,是將時間距離較遠的皇帝請出去。但是按照禮法,廟號是‘祖’的皇帝是不能遷的,所以明太-祖朱元璋的神主不能請出去,那麼就只能請朱棣出去了。”
有人思考得快,這又說:“不對啊,既然廟號為‘祖’的皇帝不能遷,那他怎麼還把朱棣的廟號從明太宗改明祖呢?而且‘祖’這個廟號,好像都是開國皇帝用的,‘宗’才是繼位皇帝用的。”
蘇瓷沖說話的人點點頭,“說的沒錯,所以朱棣給自己的廟號是‘宗’。但認真論起來,朱棣其實也算得上是開國皇帝。要不是他取得‘靖難之役’的勝利,從建文帝朱允炆手里奪得了皇位,那麼朱棣的后世子孫又怎麼能當上皇帝?”
“各位應該都知道,朱棣也是明朝最有作為的一個皇帝,所以嘉靖是不敢把他的神主請出太廟的。但是按照祧遷制的規矩,不請朱棣出去,也不能請其他廟號為‘宗’的皇帝,必須請時間距離較遠的皇帝出去。”
思考快的那個人又出聲了:“我懂了我懂了,所以嘉靖就把朱棣的廟號改了明祖,和朱元璋同等待遇,然后把朱棣的下一任皇帝給請出了太廟,把他父親放了進去。”
蘇瓷看向他笑,“對,朱棣的兒子明仁宗朱高熾,他的牌位被嘉靖請了出去。”
和蘇瓷對上了話,這人又繼續興道:“所以在嘉靖之前,本就沒有明祖這個廟號。如果是嘉靖之前的古董,出現祖兩個字,肯定是贗品!”
蘇瓷都想給他鼓掌了,又笑著應一聲:“完全正確!”
那人可太開心了,喜得滿臉都是紅。
但在他后頭不遠站著的六順兒,整張臉已經變了菜,手指摳在紙箱子上,都快摳穿了。他反應倒是快,怕其他人看他笑話,忙抱著紙箱子匆匆忙忙走了。
故事說完了,玉壺春瓶上的破綻也說完了,蘇瓷端起杯子繼續喝水。
其他人聽完故事慢慢就散了,互相嘀咕著說這丫頭看起來不大,沒想到這麼有見識。
而那個和蘇瓷對上了話的男生,他年齡也不大,居然就站這兒不走了。
錢小川在旁邊用兇狠的目瞪他,也沒給他瞪走。
然后那男生大著膽子過來,笑著說:“能個朋友麼?”
蘇瓷還沒說話呢,錢小川在旁邊兇乎乎道:“什麼朋友,該干嘛干嘛去!”想搶他徒弟的位置,門都沒有!
那男生看錢小川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又看蘇瓷沒出聲,便不不愿地走了,一走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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