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行事?”沈熾古怪地笑了一聲,恍惚的目轉向腳下的夫人,又飄到兒子臉上,定了一會兒,才出食指,指著后一排牌位。
“我沈家以武立,先祖們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明磊落的好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在接到那樣的命令時,難道不會用腦子去想一想,這樣的事是做得的嗎?”
沈淵猛然抬起頭來,“我也是為了——”
“住口!”沈熾厲聲喝道,怒視著兒子的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你在做下那事的時候,早該想到有這一天!你不冤,冤的是吳文春率領的四萬西境軍騎兵,冤的是因措手不及被西涼軍圍住城墻攻打而壯烈犧牲的三萬西境軍守軍,冤的是先士卒為國捐軀的大哥大嫂!”
他慘然長嘆,目中的怒火燃燒后,化為了灰燼般的死寂,“你大伯和大伯娘視你為親子,你對得起他們麼?數萬西境軍盡忠職守一朝冤死,你對得起他們麼?你萬死不足惜……我生了你養了你,我也……萬死不足惜。”
他說到后來,抖的語聲已化為嗚咽,跳躍的燭火映著他頭上新冒出的一叢白發,那發幾近明,輕輕晃在鬢角邊,為他添上了幾許老態。
“老爺!”沈二夫人哀求道,“我知道他萬死不足惜,可他畢竟還這麼年輕啊!難道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沈熾目中淚珠滾滾而下,渾濁的淚眼定沈二夫人,被那悲涼和決絕的目所攝,翕了幾下,下一句話再也出不了口。
“還有你,”沈熾瞧著自己的夫人,“當年大哥大嫂戰死,我襲了爵,搬進了這座侯府,本叮囑你好好養著大哥大嫂的院子,你是怎麼做的?蕁兒痛失父母,我讓你多關心一下,你又是什麼樣的態度?而這次你居然還想出這樣的法子把他換出來,又要在他頭上多加一條命!只怪我自己太懦弱,我與你,生出這樣的孽子也不足為怪……”
沈二夫人哀哀泣起來。
沈熾皺了皺眉頭,“這時哭有什麼用?養子不教父之過,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唯有余生用這條殘命力所能及為他贖罪……至于那人,會到懲罰,這種懲罰對于來說會比死還難……”
他囁嚅片刻,語聲再度哽咽,“墨潛,我再問你一句,你悔過了嗎?”
沈淵這時面容已經完全平靜了,他朝沈熾和沈二夫人撲通磕了個頭,直子道:“孩兒悔過了,孩兒萬死不足惜。”
沈熾凝視著他,點點頭,“好,那你去吧,既已悔過,那便好好上路,如果有來生……”
沈淵沒等父親說下去,起快步出了祠堂,一言不發跟等在外頭的數名明衛離去。
祠堂只剩下了沈熾和沈二夫人,沈二夫人頹然坐在地上,半晌沉默著站起來,木然一步步出了祠堂。
雪片不斷自虛掩的大門飛進來,空曠的祠堂冰寒沁骨,沈熾獨自跪在牌位前,明明滅滅的燭火將他的影子錯投在地板上,那影子微微跳著,說不出的孤寂和愴然。
門又“咯吱”一聲被推開,他轉過頭來,見是拄著拐杖巍巍進來的沈老爺子。
“爹!”沈熾跪著往前挪了幾步,朝沈老爺子叩頭下去,聲道:“我對不起大哥大嫂,對不起沈家列祖列宗,對不起數萬冤死的西境軍,對不起大宣的江山啊……”
沈老爺子丟了拐杖,攬住次子的肩頭,老淚縱橫,但什麼話也沒說。
沈熾把臉到父親袖子上,年過半百的人此時哭得像個孩子。
大宣昭興四年春初,正月□□宣朝廷突然下了一道詔書,為八年前的西境軍騎兵統帥吳文春、梁軒、胡邁三名將領摘去罪名,當年四萬西境軍騎兵在寄云關外的蒙甲山腹地遭到西涼軍圍殺而全軍覆滅一案得以真相大白。
原定遠侯世子,西境軍統帥沈淵因泄軍,被判通敵之罪,于午門外被斬首。行刑一日,刑場周圍數萬人圍觀,據說,屠刀斬下之前,一囚的犯人背脊一直得筆直,臉上也無任何緒,大刀揮來那一刻眼睛甚至都沒有眨過。
吳文春、梁軒、胡邁等人流放的家屬被下旨召回,每人補償千金,男經過考核后皆可優先朝為。
因大宣早已廢除株連九族之刑,沈淵父系親屬免去抄斬之罪,但仍不免到牽連,定遠侯爵位被收回,沈淵的父親沈熾及家中幾名男丁被判流放,母親和其他眷充掖庭。
沈氏一門所有職在的人皆被免去職務,只除了因國事需要,尚在源滄江南岸備戰的國大將軍沈蕁。
念在沈氏一門忠良無數,前定遠侯沈煥與夫人也在八年前寄云關一戰中雙雙陣亡,沈淵的祖父祖母并未到波及。
沈淵的姑母,當今太后沈綺自愿被幽于太陵,再不理政事。
詔書下達后,宣昭帝在朝上令閣擬定繼位人選,朝臣惶恐不已,痛哭流涕,齊齊下跪懇請皇帝收回命,更有清流一派引經據典談古論今,并遞上萬民請愿書。
國難當前,宣昭帝勉為其難,不得不順應民意,于沉痛中繼續擔起一國之君的重責。
早春二月,源滄江畔仍然春寒料峭,江面上的薄冰也還未融化,然而兩岸的山巒重峰,卻已約約現出了一點綠意。
再過不久,這星星點點的綠意就將染遍重山遍野,再次以博大而無不在的溫暖和包容環抱這片天地,讓飽經滄桑的大地再次煥發出新的生機與希。
肆的北風不知不覺已悄然而退,東風正在醞釀,所有人都知道,一等積雪融化,殘冰消去,対持在兩岸的大軍就將發一場大宣建朝以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戰事。
而北歸的大雁,橫亙的群山將會見證這場大戰,大地不久又將沉默著抹去所有的硝煙與瘡痍,重現青山迢迢流水。
這一戰,又不知將有多忠魂埋骨于此,化為沃土滋潤這片土地。
大江南岸的朝廷軍大營里這日出奇的安靜,只有遍山的軍旗不時于風中發出呼呼喇喇的翻飛之聲。
除了岸邊值守的哨兵,所有的將士都麻麻地跪在高高低低的坡地上下,最高的一山坡上,已經設起了一大的祭壇,紅毯鋪在泥地上,是這片肅穆暗沉的廣闊軍營里一道灼目的亮。
國事纏的宣昭帝特意出了時間,帶著幽居太陵的沈太后和幾位重臣趕到了這里,親自主持為西境軍所有捐沙場將士而舉辦的盛大祭奠儀式。
這其中,有八年前犧牲的西境軍騎兵和關守軍,也有三月前在寄云關外不敵西樊聯軍而壯烈犧牲的將士。
是祭奠,也是誓師。
這個冷的清晨寒風肆,浮云萬里,廣袤的天地一片肅殺而靜默,對岸的樊軍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這邊的形,個別人甚至拿起關后搶掠來的,為數不多而極珍貴的千里鏡,觀看著這場對岸的盛會。
浮冰還未融化,不然趁這個機會攻到對岸,想必會將對方殺得丟盔棄甲潰不軍,有將領暗暗想著,不無憾地咧笑了笑。
對岸的奠儀好像已經開始,有幾個孤孤單單的小黑點正在那紅毯上移,以緩慢得像螞蟻一般的速度向上爬去,沒過多久又停了,久久沒有再挪。
樊軍中發出一陣噓聲,無趣地散開了。
沈太后吃力地爬到山坡上段,停下來握手中的拐杖。寒風侵浸著冷汗的頸后,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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