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冷邸名烏燕宮,乃從前一皇家別苑,如今早已敗落。宮里荒煙蔓草,蛛塵網。
可憐漢帝劉通,七歲起被扶上傀儡帝位,至今未得一天安心。從前迫于幸遜威,終日戰戰兢兢。如今被禪位,又轉到了這冷宮,知幸遜還留著己命,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一個幌子,遲早要對自己痛下殺手,和邊幾個僅存的近侍終日惶惶,愁云慘霧,來這里后沒多久便病倒,又何來問醫請藥?不過是自生自滅罷了。
轉眼次年正月,天寒地凍,劉通被囚在此也數月了,病的形銷骨立,外界消息一概不知。這日和近侍宋慶相對垂淚,忽聽殿外傳來一陣雜呼喝,中間夾雜刀戟相之聲,以為幸遜派人要來殺自己了,嚇的瑟瑟發抖,近侍宋慶背他往后花園逃去,沒逃幾步路,聽到后傳來追趕之聲,兩人摔倒在地,閉目等著刀劍相戮時候,卻聽有聲音喊道:“陛下勿怕!我等是來救陛下逃出牢籠!”
劉通睜眼,認出來人是左都侯王霸、長丞董二人。
幸遜去歲篡位稱帝,屠刀大舉,王霸敢怒不敢言,只能隨眾俯首臣稱。隨后又知廢帝被囚于烏燕宮,邊只剩三兩近侍,朝不保夕,心中更是抑郁。他與長丞董一向好。數日前獲董約,二人見面,董稱己獲悉,幸遜不日便要戕廢帝,涕淚加,懇求王霸救出廢帝,以保漢室微。王霸遂下決心,暗地悄悄先遣散了家人,今日領了忠于自己的數十衛士,闖冷宮,殺了冷宮看守,前來救駕。
王霸董二人跪地拜道:“幸遜老賊逆天倒行,人神共憤!獲悉老賊要害陛下,趁次機會,殺來救陛下出牢籠,可先去往雍地投奔宗室,再發檄文召天下諸侯勤王,護我漢室江山!”
劉通才不過一個十歲年,此刻手腳發,哪里還走的路,更無什麼自己的主意,被王霸背負出了冷宮,見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十幾看守自己的宮衛尸首,腥撲鼻,知王霸董是漢室忠臣,確在保著自己,心方稍稍定了些。
未想沒出一箭之地,方向便來了追兵。竟是消息被走出去,北宮衛士丞許健親領追兵兩百,前來追趕。
王霸董護著劉通沿野徑往西逃亡,逃出才數十里,后追兵已至。王霸隨行衛士雖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敵眾,最后被堵在了荒野地里,眼見無路可逃,許健提刀,殺氣騰騰而來,王霸倒也不懼,將嚎啕大哭的劉通護在后,怒斥許健甘為走狗,又泣道:“我漢室四百年江山,竟如此亡于老賊之手!今日我雖命喪于此,也算是全了一片孤臣之心!”
許健哭泣之時,董面帶焦慮,左顧右盼,似在等著什麼人。
許健哪里管那麼多,提刀便上,捉住了王霸領,舉刀下落之時,后忽然來一支燕翎羽箭,正中了許健后心,許健當場倒地斃亡。
王霸本以為今日命喪于此,忽又遇轉機,看見斜向殺出來一隊不打旗號的兵馬,當先一人,二十四五的年紀,頭戴一頂紅纓盔,穿八寶駝龍鎧,下一匹健馬,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朝這方向疾馳而來。不呆住了。
那些隨同許健追來的南宮衛士,眼見許健被死,斜旁里又殺出這樣一支人馬,抵擋一陣,便紛紛逃走。
那人下馬,朝著王霸董大步而來。
王霸死里逃生,猶不敢置信,更不認得此人,驚疑不定。見那青年將軍到了近前,對還癱坐地上的劉通行跪拜之禮,道:“臣瑯琊劉琰,救駕來遲!令陛下驚,罪該萬死!”
王霸怎麼也沒想到,瑯琊王劉琰竟這般宛若天神橫空降世,救自己一干人于危難。
忙上前拜見。
劉琰道:“左都侯為漢室折沖之臣,我雖偏居瑯琊,卻也早有耳聞。勿折煞我了。我本只想茍且安,奈何幸遜逆天倒行,民怨沸騰。我又得知陛下被囚冷宮,實是悲憤,為漢室子弟,焉能視而不見!趁這機會前來救駕,老天有眼,竟這般相遇在此!”
王霸大喜。那邊董也起來拜見劉琰。幾人匆忙商議。
劉琰沉,道:“老賊于留有守兵。知陛下逃走,必定還會追來。此地不宜久留,不若隨我速速上路,先去瑯琊落腳,再從長計議。”
王霸董無不應允,負起劉通,一行人匆忙往東而去。一路喬裝打扮,躲避追兵,又餐風宿,迂回改道,免不了諸多的辛苦。
劉通本就病了許久,又一番驚嚇,上路后便病勢沉重。
這日終于到了都,離瑯琊不過數日之程了,一早,劉琰王霸董等在房外等著劉通起上路,久等不出,才見帝昨夜不知何時,呼吸斷絕,已經死去。
眾人驚駭,面面相覷,嚎啕大哭。
都令梁濟,祖父輩起,便是漢室忠臣,聽聞消息,亦趕來奔喪。
舉哀過后,眾人一番商議,一致推舉劉琰繼位。
劉琰起先拒不接,稱無德不能坐此尊位。王霸董梁濟等人紛紛下跪,苦苦懇求,劉琰方無奈首肯。
當下定瑯琊暫為陪都,祭皇天,設省臺,發詔書,公告天下。
消息傳出,附近牟平、東萊、下等地太守紛紛來投。朝廷當中,趁著幸遜舉兵未歸,又有太史竇武、大夫鄧勛等共計二十余人,陸續投奔瑯琊,擁戴劉琰稱帝。
瑯琊所立之小朝廷,一時被天下視為漢室正統,淪為逆都。
這日群臣見劉琰,商議征討幸遜之事。
王霸竇武等人極力主張,趁著幸遜正在大戰魏劭,盡早出兵,復。
說到激之,個個涕淚加。
劉琰口頭應承,安眾人。
等人都去了,留下董問:“卿有何見解?”
董兩年前起,暗中便為了劉琰的死士。
道:“王霸竇武,不過是在逞口舌之能。陛下如今雖有各太守來投,只都是些小勢力,當不得大用。陛下手頭能用之兵力,實為有限。即便復,萬一幸遜回兵,如何抵擋?陛下不可聽!”
劉琰出神片刻,問:“幸遜與魏劭此一戰,卿如何看勝負?”
去年底,幸遜兩敗之后,得到樂正功發兵助力。年初趁著黃河封凍,聯軍大舉過河。
當時雙方大戰高唐。魏劭審時度勢,將防線退至牧野,隨后反攻,利用先前構筑的犄角防線,制住了聯軍氣勢洶洶的攻擊。
隨后天氣惡劣,遭遇幾十年一遇的暴風大雪,雙方士兵軍馬,凍斃無數,暫時停了正面戰,雙方于牧野,各自構建陣營,如今正在對峙。
董沉了下,道:“老賊本就以五十萬對三十萬,兵力占優,如今更邀得樂正功聯合出戰,獠牙大盛,大軍又過黃河,以我之見,魏劭并無多大勝算。我所愁煩者,乃此獠若得勝班師,必定引大軍來攻陛下,以陛下如今之勢,恐怕難以抵擋。”
劉琰沉不語。忽問:“袁赭那邊,可有消息?”
劉琰稱帝不久,便遣人去往青州面見袁赭。
袁赭迄今并無回復。
董正要搖頭,忽劉扇疾步,手捧一封信筒,跪稱袁赭使者已到,正在殿外等待陛下接見。
劉琰接信,匆匆瀏覽一遍。
袁赭在信中稱,袁家歷代深皇恩,向來恨思報無門。如今漢室另起中興之帝,欣然以致涕淚,愿領麾下二十萬軍馬投效,聽憑驅策,匡復社稷。
劉琰看完,目微,將信轉給董。
董看罷,先是狂喜,復又擔憂,道:“陛下,袁赭前來投效,恐怕另有所圖,陛下不得不防。”
劉琰走到窗前,眺窗外遠,背影看似淡然,一不。
他握于窗欞之上的雙手,卻漸漸地抓,越抓越。骨節泛白,青筋畢。
如他此刻的心,掀出了一片驚濤駭浪。
袁赭前年敗于幸遜后,名聲掃地,一直韜養晦。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如今的實力,依舊是自己再如何苦心經營,也遠遠無法比及的。
現在他接了自己的游說,愿意前來投靠,必定另有所圖,他心里自然清楚。
但這又有什麼關系?
如今圍繞在他邊擁他為帝的這麼多人,哪一個又不是各自懷了自己的心思?
或者為了博一個千古忠烈之名,或者為了榮華富貴,更不了見風使舵、依草附木之徒。
他急需袁赭,就像袁赭如今需要借用他的份重拾威一樣。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用?
至于到了最后,鹿死誰手,那就看個人的本事了。
他為了這一天,已經忍等待了許久。
他絕對不會放掉這樣一個一旦錯過,或許終此一生也不可能會第二次降臨的機會。
家國之恨、奪妻之辱,還有那張每每徹夜難眠之時,便會從心底里浮現而出的心子對著自己說往事不可再追的絕面龐,在這一刻,仿佛齊齊地化作一團烈火,從他的心底里開始燃燒,燒的他脈賁張,靈魂幾灰。
“擬旨,封袁赭為大司馬、大將軍,金印紫綬,速來勤王。”
他緩緩地轉,用平靜的語調,說道。
……
牧野的荒原之上,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扎于軍營帳頂上方的旄旗,被狂風吹的搖搖墜,猶如下一刻就要掙而去。
就在這片距離朝歌不過七十里地的地方,曾有過白旄黃鉞,赤鳥流屋的傳說。
而今天寒地凍。
一無際,目皆是皚皚白雪。
這是幾十年難遇的一個寒冷嚴冬。
雖然時令已經春,進了二月,但天氣卻毫沒有轉暖跡象。
惡劣的天氣,令戰事的進度到了嚴重的阻滯。
每天都有士兵和戰馬凍斃的消息報上來。
凍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樣的狀況,令魏劭無法再順利組織起對幸遜樂正功聯軍的正面作戰。
困擾著他的問題,也同樣困擾了幸遜樂正功。
是以上一次高唐大戰之后,雙方便沒有再進行過大規模的正面戰。
只是陸續打了幾場不痛不的遭遇戰。
誰也不再輕易主發起進攻,但也不愿就此后退。
如今隔著黃河故道,各自安營扎寨,遙相兩,等著天氣好轉,也等著可以抓住能給予對方致命一擊的機會。
這樣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
……
才酉時,天便開始黑了。
魏劭足靴踩著厚及小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雪地里留下一個一個深深的足印。
他從黃河故道巡察地形回來。快轅門,借著最后僅存的一點天,遠遠看到一個士兵筆直地靠站在營寨柵墻的角落里,手里抓著一長槍,一不。
他的頭盔和肩膀上,落了一層落落的積雪。
魏劭停下了腳步。
雷炎飛快地跑過去。
回來后,他的神沉重,低聲道:“已經死了。”
魏劭注目那個站著死去了的士兵,沉默片刻,轉轅門。
他了中軍大帳,剛下沾滿積雪的兜鍪和大氅,聽到帳外一陣腳步聲,公孫羊和衛權來了。
公孫羊最近咳嗽又厲害了。
魏劭怕他捱不住嚴寒,特意吩咐往他營帳里多加可一倍的取暖炭薪。
見他進來,話未開口,先又咳了幾聲,便道:“天氣嚴寒,先生有事,著人傳個話,我去先生營帳便可。”
公孫羊擺了擺手,道:“白日來了個消息,廢帝駕崩,劉琰被王霸董等人擁戴稱帝,袁赭投效,被封為大司馬。”
魏劭端坐于案后,影未,只是一雙眼眸,微微瞇了一下。
衛權道:“按理說,劉琰稱帝,既得到袁赭二十萬兵馬助力,當趁此機會發兵占才合乎常理。只是探子回報,他卻并無靜,似乎無意攻占。”
魏劭淡淡道:“這有何不解。劉琰此時若發兵攻,幸遜必定回兵自救,如此豈不是給我以可乘之機?他所想的,不過是我與幸遜樂正功先兩敗俱傷,他再圖漁翁之利罷了。”
衛權道:“主公所言有理。如今天氣雖嚴寒,但一旦止住暴風雪,便可開戰,料最多不遲于月底。劉琰袁赭之流,不足為懼,主公當先全力應戰幸遜樂正功聯軍才是。”
魏劭從座榻上起,于中軍大帳踱步片刻,停下道:“如今對戰之局,先生和長史有何見解?”
公孫羊和衛權對一眼,道:“幸遜得樂正功之助力,如今人馬遠勝于我,兵驕將傲。此一陣仗,更非奪城,強攻絕非上策。”
魏劭沉,道:“先生所想,與我不謀而合。今日我去黃河故道,登高遠眺對面敵營。幸遜與樂正功兩軍軍帳,雖布遍野,卻壁壘分明,中隔藩籬。又探子消息,數日之前,還曾出了兩軍軍士斗毆之事……”
他停了下來。疾步走至案前,取筷往酒樽蘸了酒,于案面劃出一道痕跡,又從中一截兩斷。
“幸遜能和樂正功聯合,我便要他二人離心!”
衛權掌笑道:“主公英明!我與軍師來見主公,也正是為此。聽聞樂正功得了一個名竺增的謀士,頗他重,此人從前卻是幸遜幕僚。這個竺增,大有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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