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宮巷里, 時有宮娥以木瓢取水潑灑在沾染大片斑駁跡的積雪之上,再由宦鏟去余雪,掃凈水。
一死尸被著盔甲的將士抬走, 點滴滴落在積蓄的水洼里,很快又在一聲聲的掃地聲中翻滾激。
從浣局得釋的柳絮等人匆匆回了東宮,才穿過月門,便瞧見了立在階上,一褶皺紅的太子妃。
清晨的落在的上, 正仰著頭在看檐上的兩只銀霜鳥。
“太子妃!”
柳絮眼眶一熱,當即提上前,與后那一干人一齊跪倒在階下,“奴婢參見太子妃!”
“柳絮。”
戚寸心走下階,抓住的手腕讓站起來,又打量著消瘦的面龐, 戚寸心不由拍了拍的手背,“苦了。”
“奴婢不苦,太子妃與殿下才苦……”柳絮哽咽著,眼淚忍不住從眼眶里砸下來。
戚寸心輕輕搖頭, 朝落了層淺金在碧瓦檐上, 側過臉去看了片刻, 消融的雪水從瓦檐一顆顆滴落。
晶瑩又耀眼。
細微的鈴鐺聲傳來, 戚寸心當即回過神,轉走殿,沒了那道珠簾遮擋,殿里的形一覽無余。
年不知是何時醒來的, 他腕上的鈴鐺應是他方才推窗時發出了聲響。
此刻他擁著被子坐在床榻上, 背對著窗欞外的整片天, 烏濃的長發披散著,幾縷落在他肩前,他的面容仍是蒼白的,纖長的睫羽微垂著,在眼瞼下投下淺淡脆弱的影。
他只是呆呆地坐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緲緲。”
戚寸心走上前去。
小黑貓聽見的聲音,在他的被子里了頭,一下跳進他的懷里,蜷起來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年起初是有點迷茫的,也許是還不算清醒,隔了一會兒,他才遲鈍地輕抬眼睛,向。
“他死了?”
他輕聲問。
戚寸心張了張,蹬掉了鞋子爬上床,才朝他出手,他就乖乖地把抱進懷里,兩人之間隔著被子,還隔著一只貓。
“他服毒了。”
說。
這一瞬,戚寸心不由想起昨日謝敏朝死前說的那一番話,同樣是九死不悔,裴寄清是心向朝,而謝敏朝卻是“是非功過皆是我”。
無論善果惡果,是非功過,謝敏朝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回避,也不后悔,更不在乎任何人的評說。
“死了好。”
謝緲垂下眼睛,聲音冷靜低靡。
窗外又開始下雪了,輕盈的雪花跌窗欞落在他的長發,戚寸心抿,出手指,用指腹的溫度消融掉他發上沾染的雪粒。
延三年,延帝謝敏朝病重,晉王謝詹澤與三省總督江玉祥勾結宮謀反,妄圖篡位,太子謝繁青與太子妃戚寸心力挽狂瀾,誅殺晉王于東宮紫央殿,然,延帝病膏肓,又因晉王宮一事大刺激,駕崩于一月廿三,謚號照武。
二月十九,武宗謝敏朝葬南黎皇陵。
三月初一,太子謝繁青繼位新皇,改年號元微,太子元妃戚寸心封皇后。
江玉祥與江同慶叔侄罪至謀反,竇海芳之流結黨營私,元微帝甫一登位便下了斬令,昔年植朝堂日久的三黨之禍,終究在第一場春雨到來時,被濯洗掃凈。
“這麼些年,頭一回覺得宮里的雨,這樣干凈。”
九重樓上,周靖立在窗欞前,接了滿掌的雨水,他微微一笑,眼尾添了幾道褶痕,“朝中的毒瘤是除了,可這些毒瘤連接出去的野藤,在地方上也不算,新帝登位,如今徹查起來,是有得忙了。”
“是啊。”
戚寸心與周靖并肩立在窗前觀雨,聽見他的話便點了點頭,又說,“他這幾日都有休息的時候。”
“你不也是?”
周靖眼底含笑,側過臉來看,“做了皇后,你手里的事務,應該也并不輕松。”
“剛開始是有點手忙腳。”
戚寸心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到今日我才得空來與您喝茶。”
周靖回頭端了桌上的茶碗來慢飲一口,面上的笑意淡去一些,不由輕輕一嘆:“你們夫妻兩個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可往后,南黎在你們二人手上,你們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
“我堅信最糟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戚寸心面上的神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沉重,潤的水氣迎面,深吸一口氣,仿佛只臨窗一,眼前便是一片欣欣向榮。
滿懷希冀。
周靖端詳片刻,茶碗里浮起的熱煙很快被風吹散,“謝敏朝對己對人,都是一樣的殘忍極端,他是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為了杜絕新帝與晉王謝詹澤在他死后為了皇位你爭我奪,繼續空耗,他便索先做一個局,讓他們兄弟盡快分出個勝負來……他這顯然是孤注一擲,若,南黎便有救,若不,南黎就只能爛到里,被北魏蠶食消解。”
“他一定要一個無畏無懼的繼承者,連新帝在北魏留下的那點影,他都要用最殘忍的手段讓新帝從中擺,可是寸心啊,他這麼做,只怕更讓新帝的心與常人不同了,這于新帝而言,只怕也不算好事。”
周靖言語之間并未過多有關謝緲的字句,但戚寸心卻從中聽出他的幾分擔憂來。
“先生,我明白您想說什麼。”
戚寸心的手撐在窗欞上,雨珠擊打在的手背,帶著幾分料峭春寒,“可我覺得,只要是一個人,他就有一顆心。”
“他過很多的苦,那些苦難讓他變得和尋常人不一樣,但那不是他的錯。
“我見過他的很多面,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戚寸心側過臉,對上周靖的目,“是這世道不好,讓他從未領略過世間的百味溫,可即便是這樣,他也依然很努力地回以我最純粹的意,所以先生,他缺失的,我替他補回來就好了。”
世道不好,便與他共伐世道。
心殘缺,便陪他修補殘缺。
“說得也對。”周靖忽而展一笑,“破損尚有補救之法,這人啊,又如何不能?”
或是在煙雨朦朧的對岸約瞥見一道紫棠的影,他手指了指,刻意揶揄起自己的學生來,“瞧瞧,都是做了皇后的人了,怎麼下學還要人來接?”
戚寸心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濃忽淡的煙云之外,細柳被雨水濯洗得凝碧生,那道紫棠的影在對岸若若現。
“我沒讓他來接……”
戚寸心有點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看不清謝緲撐傘了沒有,心里有點著急,便朝周靖福行禮,“先生,我明日再來跟您下棋!”
周靖瞧著提起擺下樓的背影,不由搖頭輕笑。
還是個小姑娘啊。
年人之間的意,即便是在這樣的深寒宮巷,竟也讓人覺得干凈又好。
“緲緲!”
清脆悅耳的聲從底下傳來,引得周靖不由再次看向窗欞外,那個方才還與他聽雨喝茶的小姑娘已經跑到岸邊,還沒被子茹與子意二人帶去對岸,就忙著隔著那條河朝對面的年用力招手。
“寸心走了?”
周靖瞧著正得趣,又忽然聽到后傳來莫韌香的聲音。
莫韌香才將將醒來,從室里走出來匆忙披上外衫,探頭往窗欞外瞧了一眼,也笑了。
著紫棠金線龍紋錦袍的年撐著一柄紙傘,就在煙柳岸邊聽見他的妻子脆生生的一聲喚,他那張著冷的白皙面龐終添幾分生的神采。
趴在他肩上的黑貓呼嚕呼嚕的聲音很近,他側過臉低眼瞧它一眼,對上它圓圓的眼睛,瞥見它被雨水沾的尾尖兒,他神冷淡,移開視線,傘檐卻還是往一側略微偏了偏。
“芝麻怎麼在你這兒?你不是去上朝了?”
戚寸心才一落地,年便上前幾步,將納傘下,抹去鬢邊沾染的幾點雨水,抬眼瞧見他肩上的貓。
“它自己跑到天敬殿的。”
年手攬住的肩,帶著轉往玉昆門走去。
柳絮等人恭敬地跟在后,始終與他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啊?你們正議事的時候,它就跑進殿里了?”
戚寸心驚詫的問。
“嗯。”
年眼底著幾分疲憊,寡言語,但聽說話,他也仍舊一句不落地應聲。
“它大概也想上朝。”
戚寸心看了一眼在他肩上打哈欠的小黑貓,忍不住笑。
年聞聲,也不由笑了一下,笑意很淡,眼睛卻是清澈明凈的。
三月初九是皇后戚寸心的生辰。
皇后生辰為千秋之節,鴻臚寺本該大大辦,但戚寸心卻道正值南黎與北魏戰,壁上的戰事正酣,下令不必辦。
九璋殿已經燒毀,天子寢殿遷至宸殿,作為皇后的戚寸心本該有自己的寢宮,但謝緲親自下令,要與皇后同住宸殿。
回到宸殿后,謝緲在沙沙的雨聲中小憩了片刻,卻不知做的什麼夢,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盯著淺的幔帳看了會兒,他側過臉,隔著纖薄的幔帳約看見那道坐在案前的纖瘦影。
也許是料的窸窣聲被覺察,回過頭,隔著幔帳瞧了他一眼,不確定他是否醒了,便躡手躡腳地起走近,掀開幔帳來。
“娘子在做什麼?”
他對上的目,又去瞥手指間碧綠的草葉。
“編螞蚱。”
戚寸心將一只編好的螞蚱放在他的床沿,說,“今天是小九的忌辰,我給他編幾只,再燒給他。”
明日是三月初九,而小九死在去年的三月初八。
謝緲不說話了,薄微抿。
但當在床沿坐下來時,他便手將拽進懷里。
戚寸心沒有防備,一下后仰倒在他的懷里,一時只能歪著腦袋去仰他,“你做什麼?”
他像一只貓似的,臉頰蹭了蹭的腦袋,“睡一會兒,好不好?”
他的眼睛那麼漂亮。
半撐起著時,戚寸心回他片刻,也沒說話,卻很誠實地蹬掉了鞋子,掀開被子往他懷里鉆。
外頭的雨聲淅瀝又。
他的懷抱那麼暖。
戚寸心有一會兒睡著了,再醒來時,還在他的懷里,茫然地睜著眼睛,反應了一會兒才發覺外頭已經沒有雨聲了。
“緲緲。”
喚了他一聲。
“嗯?”
年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來,最先下意識地手了的腦袋。
“我做了一個夢。”
說。
“夢里有賀久?”
他的聲線似乎褪去了惺忪睡意,添了幾分清冽。
“你怎麼知道?”
戚寸心“咦”了一聲,歪頭看向他,驚詫出聲。
下一瞬,
他的手便已經扣住的后腦,忽然的一個吻頗有幾分負氣的意味,他糾纏著的齒,手臂收,將地束縛在懷里。
他不知,
的夢里是一個太平盛世。
不但有賀久,還有他。
夢里的他不姓謝,而姓沈,在東陵巷子里的學堂做教書先生。
他有一個完滿的家世,父母相相敬,而他滿腹詩書,活得明快又恣意。
夢真好啊,可以讓一切的憾短暫無缺。
“我答應過你,我會讓你看到那一日。”
他松開,可氣息還是這樣近。
“我相信你啊。”
親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如愿看到他的睫啊。
不懼醒來后要面對的這個世間。
若無太平盛世,便和他一起向北魏蠻夷討一個太平盛世。
人如果真的有來生。
也許那時,小九已從黃泉轉生投胎。
要和謝緲在一起,讓千千萬萬個像小九一樣被混世道傾軋過的漢人亡魂在來生投于一個沒有戰爭,沒有刀兵的漢家天下。
無論是裴寄清,還是謝敏朝,亦或是那麼多為南黎而戰而死的忠烈之士,朝終有一日,要照在他們的墓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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