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來皇帝看百般不順眼的病兒,就出在禮不周全上?嚶鳴回憶了一下,那天在壽安宮夾道里,自己好像確實說過等暈乎的勁兒過了,要上養心殿賠罪的,結果太皇太后準了兩天假,因為太滋潤了,就徹底把這件事給忘了。不過皇帝若為這個耿耿于懷,可見是個揪細又鉆牛角尖的人。脾氣不好,偏偏還是世上最有權,嚶鳴到一陣彷徨,道實在太難打了,不是罰學規矩,就是要摳眼珠子。難怪深知說宮里的日子難熬,單是應付皇帝的發難,就已經足夠人抓瞎了。
如今既然太皇太后給指了明路,那就照著做吧。嚶鳴說是,“萬歲爺派周太醫來給奴才瞧病,奴才應該叩謝天恩的。”
太皇太后揚起了聲調,有些吃驚的模樣,“早該謝恩才對,你竟拖到這早晚?”
嚶鳴笑得訕訕,“老佛爺,萬歲爺天威凜凜,奴才有些怕來著……幾回想謝恩,可萬歲爺不搭理奴才,奴才還沒開口,主子就把奴才撅回姥姥家了。”
這也是個難題,姑娘家臉皮薄,況且又不像別人似的,有登高枝兒的心。應付皇帝,完全是出于奴才對主子的不得不臣服,若沒有這一層,怕一輩子都不愿意敷衍皇帝。皇帝呢,尊貴已極,不愿向任何人低頭,況且中間又夾著前朝的矛盾,所以對嚶鳴也是不冷不熱,甚至多有挑剔。
這樣的兩個人,要走到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倘或僅是挑選妃嬪,并不需要花那麼多的心思,扔在后宮里頭,給間屋子,管吃管喝就了。可如今是挑繼皇后,地位雖不及元后尊崇,那也是一國之母,要和皇帝稱夫妻的。如今孝慧皇后新喪,朝中暗涌重重,把嚶鳴接進宮,一則是安薛尚章,好歹依了他的意思,抬舉了他干閨;二來呢,繼后人選多有紛爭不好,塵埃落定了,滿朝文武也就踏實了。至于那個二五眼的納辛,這會兒八也脖兒看著,萬一他閨得了勢,國丈爺可不就抖起來了麼。他們斗,能省皇帝好些手腳。
所以他們倆得,太皇太后也是琢磨了好幾天才下定的決心,不拘怎麼,表面上能將就也可以,先生個嫡皇子出來穩固朝綱,旁的以后再說。所以太皇太后不余力地撮合,“咱們萬歲爺面兒上看著淡淡的,其實腔子里熱乎著呢。他只是不輕易對人示好,早前的孝慧皇后子太剛毅,要是能像你似的,舍得下臉,愿意好聲好氣兒說上兩句溫存話,何愁夫妻不得和睦。”
嚶鳴眨了下眼睛,暗忖自己也沒什麼溫存話,就是懂得夾尾做人,奴才長奴才短的,把自己當人家腳下的泥。若說皇帝面冷心熱,可沒看出來,太皇太后為他飾,嚶鳴只有連連點頭,“過會子奴才就去向萬歲爺謝恩,只怕主子忙軍機,沒那閑兒召見奴才。”
這麼一說,太皇太后也有點發愁:“皇帝是忙,平日間除了晨昏定省,我想見他也不容易。不過天下無難事麼,你有心求見,這刻不見等下一刻。你是我慈寧宮的人,皇帝就是看著我的面子,也不好不你進門。”
嚶鳴蹲安,笑著說是,“皇上不見奴才,奴才就在宮門外頭候著,見不著皇上奴才就不回來。”
太皇太后一聽這個太有恒心了,孺子太可教了,把狠夸了一通。
嚶鳴挨完了夸,瘟頭瘟腦出來,松格問主子怎麼了,說沒什麼,“咱們得上養心殿一趟。”
養心殿是皇上理政就寢的地方,這會兒去?不是剛見過皇上嗎。
當然了,松格不敢多問,扶著主子出了慈寧門。然而邁出宮門,又是兩眼茫然,這宮里殿宇都長得差不多,琉璃瓦,紅宮墻,松格問:“主子您認得路嗎?”
嚶鳴很為難,往西一指,“那兒是往太后壽安宮的,往東走,我記得萬歲爺的乘輦是朝那個方向去的。”
那就往東走吧,一重重的夾道,走一截就有一扇隨墻門。起先還向站班的太監打聽路,后來干脆鬼打墻似的,徹底迷失了方向。
“主子,咱們會迷失在宮里頭吧!以前隔著筒子河看,就覺得那片紫城真大,如今進來了,怎麼有這麼多長得差不多的房子呢。我覺得咱們一輩子都找不見養心殿了。”
嚶鳴說不會的,“咱們邊走邊瞧,再遇見人,請他給我們帶個路,不愁找不著。”
于是兩個人像飄在荒漠似的,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糊涂。慈寧宮往南有片大花園,過了長信門途徑造辦,再往南是南天門,那兒離務府就不遠了。
看得見人來人往,嚶鳴終于不慌了,說:“那兒太監多,咱們找個人問問。”慢慢過去,門庭若市的地界兒不設門,站在檻外看,斜對面掛著務府的匾額。順著抄手游廊往北,有一面大大的木牌,上面寫著“欽工”三個大字。
嚶鳴心頭蹦跶了一下,欽工隸屬務府,海銀臺就在那里辦差。忽然走到這里,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世界分明大的,怎麼兜兜轉轉,又似乎不那麼大呢。
松格也看見了,囁嚅了下,“主子……”
嚶鳴嗯了聲,“趕走吧,怕是越繞越遠了,原路退回去。”
沒敢多逗留一會兒,心里還懊惱著,怎麼走到這里來了。才走了不多遠,看見董福祥氣吁吁地趕來,一徑說:“姑娘這是走岔了路啦。怨我,我正好往北邊去了一趟,姑娘出門我沒在,那些挨刀的也不知道領著姑娘去。”邊說邊引路,“您這是繞道兒了,養心殿離慈寧宮不遠,離您的頭所殿更近。往后您要是找皇上,打頭所往北,有個慈祥門,出門隔一道墻就是養心殿西圍房。只不過沒有直龍通進去的角門,您還是得往南走,拐個彎兒就看見養心門了。”
嚶鳴被他說得一腦袋漿糊,對認路向來不行,這門那門的,實在太費神了。
“唉,不知不覺走了那麼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還和松格說呢,沒人來接咱們,怕連回去的路都找不著。”
董福祥賠笑說不能,“這宮里到是人,萬不能走丟了的。只不過人多眼雜,姑娘往后要上哪兒,吩咐奴才一聲,奴才在宮里多年了,為姑娘引路,保準錯不了。”
這董太監確實得了納公爺不的好,外加明白這位將來前途無量,因此十分盡心地伺候。嚶鳴自然念他的好,說:“往后還要麻煩諳達,我不明白的地方多指點。像今兒走錯了路……”
董福祥說不礙的,“不就是走錯一回道兒嗎,剛進宮都是這樣,日子長了就好了。”說著往前一指,“姑娘,那就是養心門,回來的時候過了隆宗門直走就是慈寧宮,這回再不會走錯了。”
嚶鳴多謝他,沖他欠了欠,董福祥忙垂袖還了一禮,恭順退出了右門。
雨還在下,雖不大卻細,在油布傘面上匯聚,順著傘骨走勢滔滔流下來。嚶鳴站在門外,心里有點怯,養心殿并不如邊上的乾清宮規制高,但知道里頭住著什麼人,也能給人極大的迫。
抓了抓松格的手,邁進了門檻,門上站班的太監沒見過,狐疑地打量,瞧的穿著打扮不像那些宮嬤嬤,一時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攔下來。
“站著。”還是有人出了聲,“哪個宮的?”
松格道:“慈寧宮老佛爺派來的,請諳達代為通傳。”
慈寧宮的可還有什麼說的,沒等站班的太監回話,有人匆匆冒雨過來,呵腰垂了垂袖子說:“喲,姑娘怎麼這會子來了,天上還下著雨吶!快別在這兒站著了,您上抱廈里稍等,我給您回萬歲爺去。”
那是皇帝邊的小富,小小的年紀,整天活蹦跳像上了油似的,專管通傳事宜。嚶鳴笑著點頭,說勞煩諳達了,他忙擺手,“您我小富就,我哪兒配您稱諳達,沒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既然去通傳了,九皇帝這會兒公務不忙。嚶鳴站在卷棚下,看外面雨點子越下越急,風吹上來是涼的,從袖口領褖鉆進去。在外頭走了半天,這會兒因張愈發覺得有點冷了。松格看了一眼,“主子別怕,您又不是頭一回見萬歲爺,萬歲爺多和煦的人吶,您就照老佛爺說的做,準錯不了。”
嚶鳴遲遲轉過眼來瞧,那眼神,仿佛在問違心不違心。松格卻還是一臉正直的模樣,頭所殿里是教松格,不管誰說起萬歲爺都只有一個好字的,現在自己竟懷疑起來,那不能夠啊。
嚶鳴無話可說,臊眉耷眼等著小富的消息。不一會兒小富出來了,笑道:“姑娘來得巧,主子爺這會兒剛傳了晚膳,正好得閑。姑娘,請隨我來吧。”
宮里有這個規矩,常年只用早晚兩餐,早膳在辰時,晚膳在未時。所謂的晚膳,并不像尋常人家那樣等太平西,太皇太后那天設小宴所謂的晚膳也僅是一種說法,真正的宮廷晚膳是在午后,其余時候傳的酒菜小吃,都只能算加餐罷了。
吃飯的時候接見,皇帝不怕積食麼?心里疑著,道了謝,跟小富進了明間。
皇帝的膳桌設在西暖閣里,人在南窗下坐著,換了燕居的常服,也摘了發冠。天不好,屋里掛了燈,皇帝一副疏闊的樣子,辮發松散披在兩肩,聽見進來,連眼睛都沒抬,侍膳的太監把菜一樣一樣舀進他盤里,他舉起銀箸,進得優雅且緩慢。
嚶鳴有些后悔,不該在飯點兒上覲見的,皇帝食不言,杵在這里,實在熬得難。
站著也不,只得行禮,“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起先并不理,慢悠悠拿手巾掖了,才傲慢地瞥一眼,“怎麼?朕沒治你的罪,你還追到養心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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