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人家可憐的時候, 松格齜牙咧,“奴才覺得不可憐,一來就連累您陪在老佛爺跟前比能耐, 要不是,您能燙傷手嗎?”
嚶鳴說:“這也不能怪人家。”該怪誰呢, 可能應該怪敏貴太妃吧!貴太妃這些年在宮里苦熬, 過的日子多沒滋味兒, 自己知道。和皇太后是一輩兒的,太后當年雖不得寵, 好歹還有太皇太后護著。貴太妃呢,沒得先帝青睞, 無兒無無人撐腰, 之所以孜孜不倦在太皇太后跟前諫言, 要把家里的姑娘弄進宮來,想必還是出于對春吉里氏的栽培吧。在他們眼里,姑娘將來活得好不好不是頂要的, 要的是春家又出了一位主兒, 能保這個家族人前顯貴,這就夠了。
松格顯得冷酷無,“橫豎誰害了我主子,誰就不是好人。”憎分明猶如怒目金剛。
嚶鳴托著一雙爪子,慘然笑了笑。夏天的風也是熱的, 吹在手指頭上, 一陣辣辣地燒疼。
皇帝大多時候在養心殿, 嚶鳴來了好幾回,也算門路。進了遵義門,并不著急求見正主兒,先和前的人打招呼。三慶正在滴水下鵠立,見了,抱著拂塵挨過來,說:“姑娘來找萬歲爺的吧?”邊說邊往前殿方向瞧了眼,著聲兒道,“主子今兒龍不悅,您回話的時候要留神,順著點兒總沒錯。”
嚶鳴有些納悶,“是為前朝的事兒?”
三慶含糊地一笑,“除了前朝的事兒,也沒旁的主子生氣了。”
嚶鳴心里有點發憷,“沒聽說是誰了逆鱗吧?是不是我們家納公爺?”
三慶忙搖頭,“太監不能過問朝政,那可是掉腦袋的大罪!不過您放心,您家公爺不干出頭的事兒,主子爺就算生氣,也不會頂生您阿瑪的氣。”
是啊,納公爺是順風倒的,不是頂生他的氣,論資排輩兒,可能也夠得上第二了。
嚶鳴嘆了口氣,進宮后才發現前朝的風向也關乎后宮。后妃們的命運同娘家關聯極大,像那個被貶為答應的淑妃,到底是因為娘家父兄貪墨牽連了,否則就算對皇后不恭,也不至于送到北五所看門去。自己呢,將來是吃飯還是喝粥,也瞧著納公爺。只盼阿瑪別糊涂,再跟著瞎起哄,往后在宮里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朝殿里瞧瞧,里頭寂靜無聲,扭頭問三慶,“這會兒能進去嗎?”
三慶說略等一等,“這會子還有章京在呢,等出來了您再進去。”
既然發著火,進去可能也得挨罵,還是過會子再說吧。往西邊看了眼,梅塢前養了一缸金魚,碧清的水波,間或飄著一兩朵浮萍。爪尖兒實在疼得厲害,忍了忍,沒忍住,慢慢蹭過去,把十手指頭全進了水里。
一陣清涼,立時緩解了灼痛,嚶鳴長舒了一口氣,面對三慶不解的目,笑道:“天兒太熱了,解解暑氣。”
三慶不明白,這是什麼解暑的妙方兒,心里琢磨著,這姑娘和旁人不一樣,別人是后背鼻尖上沁汗,是爪尖兒?那缸魚萬歲爺隔三差五要來喂食兒的,別最后被嚶姑娘齁死了,回頭又炸廟。
可是他不敢說,都不是好惹的主兒,他只得抱著拂塵點點頭。西曬騰挪過來,打在他涼帽的紅纓子上,火燒似的。他才要換地方,就見門上章京耷拉著眼皮子出來了,于是他提點嚶姑娘:“主子爺議完事兒啦。”
嚶鳴不忙進去,手指頭杵在水里很痛快,怕提起來又燒得慌。胳膊還留在魚缸上方,子往后仰了仰,見一切如常,便道:“老佛爺讓我來請萬歲爺過去用膳,橫豎時候還早呢。”
缸里的幾條魚可能不明白這從天而降的東西是什麼,老著的手指頭游,輕輕地一,很快又閃開了。嚶鳴起先還老實定住不,后來也生出點促狹的小心思,手指頭在水里攪。正玩兒得高興,聽見后傳來皇帝的嗓音,十分不悅地問在做什麼。
嚇了一跳,忙收回手蹲了個安,“奴才奉老佛爺懿旨,請萬歲爺過慈寧宮用膳。老佛爺說今兒有客,請萬歲爺過去見一見。”
能進宮做客的自然非比尋常,還讓皇帝特意去見,幾乎不用說,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每家每戶,都千方百計把人塞進宮來,皇帝從剛開始的心有抵,到現在的心無波瀾,后宮多寡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無非是綠頭牌的數量不同罷了。太皇太后讓過去用膳,皇帝無法推,見臣子的行服不該穿去慈寧宮見太皇太后,便重回殿里更換,臨走怕先走,涼著聲兒囑咐:“朕有東西敬獻皇祖母,皇祖母偏疼你,就由你送慈寧宮吧。”
嚶鳴垂首道是,老老實實在臺階下等候,不多會兒見皇帝從次間出來,換了一件蟹青的箭,束淡墨的寶帶。皇帝脾氣很招恨,但不可否認皮囊很好,那素凈的穿在他上,有種清正自重的味道。
這個二五眼打量人,皇帝已經習慣了。瞧瞧他,他也百無聊賴地瞥了一眼,芽綠的褂子石黃的鑲滾,葡萄扣上掛碧璽十八子,這人對彩的審倒還算高雅,就是腦子里小九九太多,心眼兒也不好。皇帝目空一切式地調開了視線,待底下太監把錦盒搬出來到手上,便整整袖,走出了遵義門。
這錦盒里不知裝的是什麼,剛放下來時,嚶鳴的兩條胳膊就不由一沉,說也得一二十斤分量。和皇帝打道,他幾時便宜過你?其實嚶鳴還是很滿足的,至盒子上沒扎針,已經算萬幸了。
太落到了紅墻后,天頂上遍布火燒云,這時候雖還熱著,但比起來時好多了。皇帝大概也不耐煩坐輿了,不長的一段路,愿意自己走過去。
后是長長的隊伍,太監們亦步亦趨跟著,自他落地起到現在,就從沒一個人在這紫城行走過。先前的怒氣早已消散了,眼下心平氣和,必須慢慢地挪步,因為時間越長,二五眼手上的分量就越重。
皇帝自得地笑了笑,沒人看得見他的笑容。他負著手道:“這是□□敬獻的大利益金剛鈴杵,是功德無邊的法,你要拿好了,倘或落下來,朕就殺你的頭。”
皇帝擅長恐嚇,嚶鳴也沒有反駁的余地,只得俯首帖耳道是。錦盒是長長的,需要兩條胳膊拗起來平托著,這樣倒也好,手指就不用扣著了。只是肩頭往下又酸又痛,皇帝存心磋磨時間,心焦得慌,卻也不好說什麼。
“朕昨兒聽說,你想上前來?”皇帝忽然問,語氣沉穩,頗有考量的意味。
嚶鳴哦了聲,“這是老佛爺的意思,說主子跟前的人雖周到,但缺個可心的人。”頓了頓又加一句,“老佛爺覺得奴才是可心的人吶。”說完了自己也想笑,只不過手指頭太疼了,才浮上角的一點弧度,很快就被打散了。
皇帝琢磨那兩個字,可心?學識淵博的皇帝已經不知道可心作何解了。如果那種扮豬吃老虎的人能稱為可心,這世上大概就沒有真正溫存的人了吧!
想起那枚印章,皇帝到現在還覺得憋屈。原本回鑾駐蹕的那晚想拿過來問罪的,結果又是生病又是醉酒,最后什麼都沒問,就這麼捂著鼻子過去了。皇帝是個記仇的人,一點小怨恨他能記上三年五載,這回連著被兌了兩回,此仇不報枉為人。他邊走邊思量,究竟應該怎麼收拾呢,要上前來,什麼活兒適合……
“前不缺人,管事的有德祿,你來了很多余。”皇帝故作沉,“不過還有一個好事由,可以賞你,你知道是什麼?”
嚶鳴心想能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好,必定不是真的好,可得識趣兒,萬歲爺指派的,就算不好也是好的。于是裝出一副寵若驚的語氣來,笑道:“奴才先謝過萬歲爺恩典,不過奴才手腳蠢,怕伺候不好,惹萬歲爺生氣。”
“那倒不至于。”皇帝負手道,“敬事房每日晚膳時候要呈膳牌,往年都是太監送進來的,朕瞧了一點興致都沒有。倘或你要來前伺候,頂了這個差事就了,畢竟你是老佛爺看重的人,這件事輕省,不累人。”
嚶鳴一陣沮喪,心說真是缺德到家了,太監敬獻膳牌都得頂著銀盤膝行進來,又不是太監,讓干這事由,這是打算埋汰人呢。
嚶鳴氣紅了臉,心頭一口氣憋著,橫豎不得紓解。要呲打他,忌諱他是主子,說話還是得緩和著來,便順了氣兒道:“萬歲爺這麼疼奴才,奴才心里有數。可奴才還是個姑娘呢,萬歲爺幸的事兒讓奴才辦,奴才不大好意思。您說看見太監送膳牌沒興致,那您看見奴才就有奔頭麼?不能吧!”
這話把皇帝徹底說愣了,心里忽然鼓聲大作,仿佛某種天機被窺破了,頓時讓他無所適從起來。他有些著惱,不明白一個孩兒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自己確實是為了惡心,就算他不翻牌子,每天讓明白后宮有多人等著他幸,也是對的報復。結果倒好,以守為攻抓他話里的,皇帝覺得帝王威儀到了挑釁,這個不要命的東西,真打算拿脖子試刀了。
“怎麼不能?”皇帝轉過來,正想同抬杠,見攤著兩只手,爪尖紅紅的,似乎是被燙傷了。
難怪先前把手泡在魚缸里,宮里當差總免不了這樣那樣的損害……他看了一眼,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本想問一問究竟是怎麼回事,臨了還是忍住了。
“小富。”皇帝揚聲喚。
小富快步上前來,呵腰道:“奴才在。”可萬歲爺什麼都沒說,不過遞了個眼而已,他立時便會意了,沖嚶姑娘笑道,“法怪沉的,姑娘換換手,我來替姑娘搬吧。”
嚶鳴是求之不得,給小富之后手還在哆嗦著。無論如何,皇帝總算沒壞到兒上,最后讓小富來搭把手,還是有些激他的。
細想想,其實很可笑,進宮時候越長,心氣兒就越弱。坑的是他,中途放了一馬,居然還能對他心懷激,可見這皇權真是得人不過氣來,得人要發瘋了。
皇帝呢,大有好事不留名的慷慨做派,一拂襟,大步流星進了慈寧門。
慈寧宮一干人等早在廊下候著了,見皇帝來了,紛紛肅容行禮。他從中路過去,遠遠就看見里間有人出來,瞧著打扮不像宮子。頭一回見駕必要叩拜,那纖細的子伏下去,跪在門前輕聲細語道:“奴才春吉里氏,恭請皇上圣安。”
春吉里氏,敏貴太妃的娘家人。皇帝說“伊立”,那姑娘直起來,工細白凈的一張臉,和后宮嬪妃相比不算遜。皇帝問:“你是崇善家的?”
挼藍道是,“奴才阿瑪正是崇善。”
比起當初納辛的閨宮時,這已算大大的賞臉了,至還問了一句話。隔窗看著的敏貴太妃心滿意足,料定皇帝是不反的,便收回視線,臉上涌起了氣定神閑的笑。
吃席吧,還像上回似的,將來都是一家人,不必拘什麼禮。皇帝和太皇太后用一桌,挼藍跟著貴太妃,嚶鳴自然和太后在一起。太后下半晌沒在慈寧宮,后來才接了太皇太后的召見,夜里一道用膳。太皇太后對兩位姑娘的考驗也聽說了,不好明目張膽地瞧手上怎麼樣了,一味侍膳的太監給嚶鳴布菜。只是也納悶,這孩子就沒有半點好勝的心嗎?人都到了眼前了,還是一臉笑模樣,倘或不是對皇帝不上心,就是兒沒把春家的姑娘放在眼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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