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嚶鳴的萬壽節過得不是滋味兒, 但太皇太后和太后及小主兒們倒是心滿意足,第二日到了傍晚時分才登車回鑾。
從暢春園到紫城, 路途并不遠, 黃幔圍出來的路從直義公府所在的胡同前經過,要是沒有那層隔斷,甚至能夠看見府門前的石獅子。
嚶鳴著外頭晚霞滿天, 那遲重的金暈染得樹木和屋頂都黃澄澄的。真可惜,一去半年了, 過府門而不, 簡直了大禹。松格瞧神黯淡,握了握的手說:“主子,您想家了吧?”
嚶鳴不說話,看著窗外直愣神。哪兒能不想家呢,可是回家的路被黃幔子隔斷了, 已經回不去了。原本倒也不是多人難的事兒,還在一座城里, 阿瑪在軍機, 想見的話使使勁兒,也能見上一見。至于福晉和側福晉, 老佛爺有恩旨,可以召們進宮來,還有什麼不足意兒呢, 就是可惜再回不了的小院子了吧!
進宮前是做好了準備的, 一切想徹了, 兒沒什麼。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為日近黃昏的緣故,覺特別凄涼。咫尺之遙邁不進那個家門,心里又孤單又無依,眼眶子就了,那種張不了的憋悶,真讓不上氣兒來。
松格見了,哀聲勸,“您別哭啊,實在想家了,咱們想轍求老佛爺,哪怕告個假,也回去呆一天,嗎?”
嚶鳴搖搖頭,“別給家里添,我也不是因為回不了家才難。”
“那您這是為什麼呀?”
為什麼……也不知道,今兒堵了一天了,橫豎不順心,兌得自己想放聲痛哭一場。
左右都有軍呢,痛哭是不能夠的,人看見掉眼淚也不好。正要放簾子,忽然聽見松格低呼:“主子您瞧!”納罕地順著指引的方向看過去,道兒旁一棵老槐樹的枝椏上騎著一個孩子,七八歲景,皮頭皮臉的,原來是厚貽。
忽然看見了兄弟,那種悲喜加的覺真說不出來。厚貽也正朝車隊里張,可是車轎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哪一輛里。
嚶鳴急起來,卻又不好出聲,厚貽年紀小,這種況下上樹還能被原諒,但這頭要是給了回應,那就是大損臉面的事兒了。只能努力打著簾子,希厚貽的視線能挪過來。終于他看見了,在樹上撲騰了兩下,使勁朝招手,一面沖下面的人小聲喊:“二哥,我看見二姐了!我看見二姐了!”
厚樸在樹下呢,因為他已經是半大小子,敢壞了清道兒的規矩,是要抓去砍頭的。所以他在底下聽信兒,把自己的弟弟送上樹找人。他們就以這樣的辦法獲得進宮半年之久的姐姐的消息,嚶鳴的眼淚像走珠似的,滴滴答答淋了前的裳。
著帕子搖了搖手,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著呢。姐弟這樣的眼神集也不過剎那,車轎過去了,就再也看不見了。
要是沒見著人倒好,見著了心里愈發難過。松格忙放下窗上的簾子,給眼淚,“主子您別哭了,回頭哭腫了眼睛,老佛爺問起來不好代。”
是啊,何嘗不知道呢,但難了就忍不住。靠在松格肩頭說:“我不想進宮了,我想回家。”
松格跟在邊那麼長時候,知道是個謹慎的人,從沒有使小兒的時候,今天這樣,八是有別的原因。
“您是因為和萬歲爺鬧不痛快了,才不想進宮了吧?”松格眨著眼睛說,“您以前可不在乎他,如今我瞧您和往常不一樣了,您別不是喜歡上他了吧?”
嚶鳴的心猛地被人掐了一把似的,頓時一陣痙攣。紅了臉,惱怒地低叱:“你得了失心瘋麼,瞎琢磨什麼呢?”
松格吐吐舌頭,是不是瞎琢磨,您自個兒心里知道。
其實姑娘喜歡上一個男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皇帝正值大好的年華,長得又無可挑剔,雖然脾氣壞了點兒,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尊貴人兒,多人為得他的青睞愿磕破了頭,主子對他心順理章。
事實上皇帝對主子確實也不賴,有好吃的愿意分,給大把的銀子花,最要的一點是最近都不作弄人了,這樣不必提心吊膽的日子,簡直神仙一般適意。遙想當初,皇帝何等可怕,他不茍言笑,眼神也冷得像冰,現在雖談不上多好,但相較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松格說:“您喜歡他是對的,再過兩天您就是他的皇后了,只有喜歡他,您將來的日子才好過呢。”
嚶鳴搖了搖頭,“喜歡了就患得患失,喜歡了就要霸占,我可不想變那樣的人,所以不喜歡最自在。”
可是喜不喜歡又不由誰說了算,得問問自己的心才知道。松格說:“您想霸占就霸占唄,橫豎您是正宮娘娘,后宮數您最大。”
嚶鳴卻失笑,小丫頭四六不懂,人家是皇帝,哪里是你想霸占就能霸占的。
其實說真格兒的,要和后宮那些嬪妃們斗法,倒并不覺得可怕,只是沒信心,究竟對什麼沒信心呢,也許是對皇帝,也許是對自己。皇帝其人就別提了,天底下怕是找不見比他更混的男人,狂妄自大,目中無人,除了那副好皮囊,沒有任何可取之。自己呢,走到今兒一直覺得是順應天命,命運這麼安排沒法反抗,但可以做到心念不,不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是納公爺的閨,頭一條就得學會自保,守住自己的心,天底下就沒有人能傷害。再者他和深知的那段,深知最后落得什麼下場,從來沒有忘記。大行皇后停靈在鐘粹宮,皇帝除了率大臣舉哀,幾乎沒怎麼踏足靈堂。帝王家哪里有什麼真,現在的態度緩和,不過因為你還有些用,你要是一時糊涂喜歡上了,那將來除了自苦,還有什麼?
馬車慢悠悠在黃土道上前行,腦袋靠著車圍子,每磕一下,腦子就激一回。嚶鳴覺得自己得好好想想了,大道理都明白,要分析目前狀況,也能頭頭是道,但自己的心呢……一向敢于直面心,恨也涇渭分明,只有那個人,越來越覺得兩難。也和自己賭氣,罵了自己一百遍沒出息,早前海銀臺那麼好的人,對人家至多也是覺得可過日子,實惠。如今遇上了呆霸王,那個眉胡子一把抓的主兒,對他的卻比對海銀臺更鮮明。難道真是因為他老給東西吃嗎?胃連著心?這也太胡鬧了,又不是過荒年,為了兩口吃的,難道就把自己賣了?
天要塌啊,嚶鳴傷心死,還在氣惱雅玩齋里發生的口角。以前這種事兒哪能惦記那麼久,如今自己心眼兒窄了,為他幾句話,燒了那麼久的心。
馬車進了神武門,在順貞門前停下,勉力收拾了心,下車伺候太皇太后換肩輿。皇帝也來孝敬皇祖母,兩個人一左一右把老太太扶上肩輿,又去扶皇太后,但各自都謹守本分,連視線都沒匯一下。
太后發現了端倪,“你們怎麼了?”
皇帝哦了聲,“一切都好,皇額涅放心。”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沒敢抬眼瞧瞧嚶鳴,直到隨儀仗走了,他呆呆站了會兒,方才登上自己的九龍輿,從東一長街宮,回到了養心殿。
萬壽節過后,案上的折子已經堆積了老高,他坐在案前定了定神,開始一一批復。這一批就忙到了半夜,撂下筆的時候德祿把那方假印呈了上來,他拿在手里端詳,為了騙他也算花了大力氣。這方假印以前是恥辱的象征,現在卻變了質,他能想到的只有在燈下專心雕刻的樣子,至于愚弄不愚弄,誰還顧得上呢。
命人找個匣子來,把那方印和伽南手串都裝了進去。暢春園有個雅玩齋,專收集武和各類船舶建筑的小模型,如今他要在邊建個歸心堂,里頭就裝有關的一切,不論是件,還是。
邊上的德祿看在眼里,有種說不出的悲的覺。萬歲爺這是怎麼了?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下之主,是打算開始苦了麼?他以前覺得這種事兒不可能發生在萬歲爺上,然而現在看吧,真是苦得像黃連似的。夜深了,萬歲爺帶著他的小匣子安置去了,德祿抱著拂塵站在穿堂前上夜。天上星輝迷蒙,他瞇著眼睛著,現在的心境,像萬歲爺一樣充滿了憂傷。
只不過竇初開的萬歲爺,有時候的行徑也人有點兒不著頭腦。第二天散朝回來,他獨自一人坐在勤政親賢里,對著一張白紙看了半天,最后淡聲吩咐:“給朕找把剪子來,再找線。”
德祿不知道他要干嘛,但很快把主子要的東西都備齊了,托著金剪子道:“萬歲爺,您要織補什麼?奴才這就傳四執庫的人……”
皇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左手白紙,右手金剪,他開始剪圓片兒。剪好了在中間鉆個眼兒,把線從那個眼兒里穿了過去。
沒木怎麼辦呢,找一支筆撅斷了筆頭就是現的。他仔仔細細把線的另一端繞上去,待一切完時抬起眼,正對上德祿那張不明所以的胖臉,他也不理會,起便上慈寧宮花園去了。
這個時節還有蝴蝶,慈寧宮花園里的花兒多,從小徑上走過,間或能看見翩翩的幾只。皇帝著筆管站在一叢花前,下令守住各口,不許放一個人進來。
這下花園里沒人了,只剩德祿和三慶子遠遠站著,他別別扭扭把筆管提溜起來,當風揚了揚,紙片輕巧地在他袖底翻飛,可惜那些蝴蝶好像兒沒瞧見。怎麼辦呢,再把筆管舉高點兒,像姑娘揮手絹似的輕輕搖擺,萬歲爺的這個舉,把遠的前紅人們嚇得心都要停跳了。
三慶說:“管事的,主子這是在干嘛呢?”
德祿臊眉耷眼說:“我也不知道,難道是在作法?”
于是兩個人揣著袖子窮琢磨,琢磨了半天,看萬歲爺把紙片兒都送到蝴蝶跟前去了,三慶說我明白了,“萬歲爺這是在逗戶鐵兒①吶。”
真是個驚世駭俗的發現,三慶說完,和德祿驚恐地對看了一眼。
德祿心里七上八下,“慶子,你瞧萬歲爺,最近是不是變了好些個?”
三慶點點頭,“變得咱們都快不認得啦。”
以往的萬歲爺,那是多麼英明,多麼不可一世的主子啊,如今竟有閑心上花園里招蝴蝶,這個變化實在人想不明白的。德祿說:“昨兒園子里,八是姑娘和怹老人家說起這個了,要不怎麼想起這種孩兒才玩兒的把戲來?”
三慶長吁短嘆,“咱們主子,往后不會懼吧?我怎麼覺得嚶姑娘說一句是一句呢,雖說咱們主子也有板的時候……”
但這種板,是維持尊嚴的最后一招,是一種垂死掙扎般的應戰。當然要說懼,可能言過其實了點兒,一個乾坤獨斷的人,怎麼也不能淪落到那一步。
德祿說:“ 主子愿意抬著姑娘,就是心里有這個人吶,這才說一句是一句。你小子混到今兒,連個相好的都沒有,要是哪天結了對食,你就明白里頭妙了。”
兩個人唏噓著遠,萬歲爺招蝴蝶的手法可能有誤,橫豎蝴蝶沒招來,招來了一只臭大姐②。
他們這兒正琢磨呢,忽然發現北邊咸若館里有人出來,定睛一瞧竟是嚶姑娘攙著太后。想是太后早就帶著姑娘進花園禮佛了,老主子清靜,不喜歡前呼后擁,只留了兩個大丫頭在跟前,因此他們守住了隨墻門,忘了園子里的幾館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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