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顧昀還是鐘蟬——甚至整個大梁軍,對海戰都不是十分有把握,因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神應對。
幾個人先是跟著葛晨這位靈樞院的高手把西洋蛟拆了個底朝天,從速度、防力到火炮與紫流金承載能力等方面,從頭到尾分析了一遍西洋水軍的作戰習慣和臨陣變化的可能。
兩軍陣前狹路相逢時,手下和對方都是千上萬的長短海蛟,那與他帶著二十多個高手越江逃竄不可同日而語,上什麼事都有可能。
遇到哪種況該怎麼打,很多看似臨陣機變的事後面都有主帥無數的經驗和功夫在撐著,何況他們還要合計大梁水軍未來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怎樣編制,問靈樞院要什麼樣的戰艦,如何練兵如何配置紫流金等等。
顧昀這裡的況還要更複雜一點,他奉命統領四境,除了江南戰場,還得考慮其他諸多方面的事。
他每天白天跟著巡營的四兩江戰場的況,晚上回來還要番約上鐘老將軍或是姚鎮長談,自長庚他們走了以後,他基本就是連軸轉,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這日正要跟姚鎮告辭時,顧昀乍一站起來,一側的腳突然麻了,整個人晃了一下,一陣心慌氣短,姚鎮忙扶了他一把:“大帥,怎麼了?”“沒事,的,”顧昀沖他笑了一下,略微自嘲地說道,“不瞞你說,現在拿個車大的燒餅把拉車的活驢夾火燒,我能一口吞了。”
姚鎮皺了皺眉,顧昀現在肯定看不見自己的臉,都形容年輕人“氣方剛”,人的氣神都在臉上,有沒有氣,兩頰、一看就知道。
姚鎮道:“要不然大帥今天上我那去吧,賤往日沒別的好,就喜歡琢磨點吃食,我回頭讓備下點清粥小菜,山珍海味是沒有,合口熱乎些的家常便飯還吃的上的。”
要是換做以前,顧昀聽了這話早跟去蹭飯了,可他最近不知添了什麼病,越累反而越吃不下東西,就想找個地方倒頭睡一覺,便推辭道:“多謝,還是改日吧,今天天太晚了,叨擾勞嫂夫人不合適。”
姚鎮不便多勸,一路陪顧昀走回帳中,臨走到底不放心,又囑咐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帥還是多保重自己。”
“夠過冬的,放心。”
顧昀擺擺手,抬頭活了一下僵的後頸,忽然看見漫天星河如緞,便慨道,“我記得當年重澤兄雖然才華橫溢,偏偏沒有上進心,平魏王之那麼大的功勞也不要,寧可守著自己家一畝三分地過安穩日子——不料現在也給到這種地步,還真是造化弄人。”
姚鎮苦笑道:“朝中黨同伐異者甚多,我不過無權無勢的一個書生,跟進去添什麼?算計來算計去能算到多好?與其蠅營狗茍地往上爬,反倒不如留在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混日子,一家老小都在,吃喝不愁,在當地說話也還算數,豈不是福氣?”姚重澤太聰明了,也太知道趨利避害,早在當年魏王謀反的時候,他就已經先一步瞧出了這大梁朝繁華下面的日薄西山之相,因此一點也不想給這破朝廷賣命,頂著個不大不小的混吃等死。
可惜眼下覆巢之下無完卵,藏拙藏不下去了。
顧昀不肯放過他,問道:“那打完仗呢?”姚鎮振振有詞地回道:“倘若到時候江山清平,也就沒我什麼事了,倘若到時候還是這麼烏煙瘴氣,我又何苦去湊熱鬧?顧帥手握玄鐵虎符,真就比年時南下得勝歸來,同我們一幹閑人喝花酒的那會快活嗎?”顧昀:“……”姚鎮想起什麼,笑道:“下至今都記得,顧帥當年吃醉了酒,一只腳踩在那麼細的欄桿上,搖搖晃晃地拿了人家舞劍的繡劍在當空落下的落英上雕花刺字,愣是把花魁的臉給雕紅了,至今都是一段佳話……”顧昀大窘,舌頭差點打結:“小時候不懂事,這種破事以後千萬別、別再拿出來提了。”
姚鎮渾然不覺地笑了笑,繼而往南去,說道:“等江南收回的一天,我做東,再請大帥在兒紅裡醉一次春風,您務必賞。”
顧昀心道:“我可不敢,家裡有那麼一位已經夠了。”
不過這麼慫的話不便當著故的面坦白,顧昀只好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
就在他們二位半夜三更不尷不尬地暢談風月時,葛晨突然臉大變地跑過來,手裡舉著一張海紋紙:“侯爺,不好了,楊榮桂要造反!”這封信來自假雁王,怕木鳥被歹人逮住,信中沒敢提真假雁王的事,也沒敢流出此信是送往江北大營的只言片語,只是以求救口吻說他們暫時虛以委蛇穩住反賊,不知楊榮桂下一步要把他們怎麼樣雲雲。
顧昀和姚鎮同時一愣,顧昀其實早想到了楊榮桂收買不了欽差會狗急跳牆,但他執掌玄鐵營久了,多有點不把這些地方武裝放在眼裡,認為二十個親衛足夠掃平揚州府了——長庚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顧昀抬手接過葛晨手上的海紋紙,只見上面的字跡不是長庚的,寫得很倉促,容卻人越看越心驚,尤其是結尾“皇上遇刺,生死不明”那一句。
顧昀心下幾個念頭急轉而過,把自己琢磨出一冷汗——南邊扣住雁王,京城中刺殺皇帝……這事細細算來並不是不可行!只要膽子夠大。
如果不是有臨淵閣暗中攙和,有臨淵木鳥還能飛出來,就以揚州城眼下被圍住的況,消息本是封鎖的,楊榮桂大可以帶著他的狗子押著雁王悄然北上,甚至不會驚江北大營。
何況一旦李死了,帝位空懸,此事就太值得掂量了。
姚鎮:“大帥?”“去回鐘老將軍,借我幾只鷹甲,用完就還,快點。”
顧昀這會也忘了方才頭重腳輕地虛勁,飛快地說道,“小葛留下,想辦法聯系京城看看是什麼況,我帶人走一趟揚州。”
奉命作假的“雁王”與“徐令”此時已經被楊榮桂打包完畢,給“請”上了賊船,隨軍離開揚州府,北上宮。
一路走得十分蔽,江北疫那麼大的事京城愣是沒聽見半點風聲,足可見楊榮桂等一幹黨對運河沿線驛站的控制力。
晚間在驛站裡休息,“雁王”和“徐令”委屈在一間屋裡,邊帶的侍衛早已經被解決了,外面裡三層外三層都是楊榮輝的眼線,翅也難飛出去。
一直等到了半夜三更,“雁王”才從窗戶裡往外看了一眼,見守衛稍松了些,便著自己的臉低聲音對“徐令”說道:“早知道這差事這麼不好辦,我還不如留在蠻人那呢,這回王爺欠我人欠大發了——也不知道木鳥能不能送到葛胖小手裡,還連累了東家,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定怎麼急呢。”
“徐令”正要答話,突然臉一肅,只見守在後門的幾個衛兵不知怎麼的,悄無聲息地就倒了,隨後一個黑影會飛似的潛進來。
“徐令”上的護之早被搜走,一手扣住了桌上一個瓷杯,攜著勁風打了出去,來人輕輕側臉,堪堪讓過這暗,隨即張手一攏便將那瓷杯卷進袖子裡,悄無聲息地從後窗鑽了進來,法敏捷得不行,一番作,那窗戶上的風鈴居然紋不。
來人落地後一把扯下臉上面罩,打手勢道:“是我。
正是顧昀。
“徐令”大概是沒見過顧昀,愣了愣,“雁王”卻倒了一口涼氣,喜形於。
顧昀其實覺得有點不對勁,“徐令”那杯子扔得手勁太大了,可是此時來不及細想,他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皺皺眉,飛快地打手語道:“怎麼弄這樣,親衛呢?”這一套手語還沒打完,那位“雁王”已經燕投林似的向他撲了過來,步伐之俏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顧昀有一副不為人知的狗鼻子,人近三尺以,一點氣味不對勁也能聞出來,面前這位“雁王”上非但沒有他常年沾染的安神香味,反而夾著一不易察覺的脂味,他驀地往後一錯步,一抬手扣住“雁王”的嚨:“你是誰?”“雁王”沒料到一照面就穿幫,挫敗得不行,只好撲騰著手腳以語道:“十六叔,是我。”
會顧昀“十六叔”的,只有當年雁回鎮裡隨著長庚一起帶回來的葛晨和曹春花——雖然倆人大了以後再也沒這麼過。
顧昀手一松,愕然道:“小曹?”他們這廂暗自接上了頭,同時,七月初三這天,一封自揚州城發出的信穿過皇城九門,送抵呂常之手。
呂常看罷難以自抑地大笑數聲,與一幹親信室談,並派人去請方欽方大人。
方府與呂府相距不遠,家人很快去而複返,回稟道:“老爺,方家說方大人近日發了惡疾,全發熱起疹,說話要往京郊的別莊裡送呢,不便見外客,小人看見他們那院裡已經備好了車駕,被褥服什麼的在後院燒呢。”
呂常問道:“方大人可有話帶給我?”“有,”那家人恭恭敬敬地回道,“方大人讓小人捎給您一句話,說祝您馬到功、萬事如意。”
呂常嗤笑一聲,擺手讓他退下,轉進書房:“方欽這老狐貍,心裡鬼主意一籮筐,支使旁人的時候指點江山,臨到有事的時候就慣會往後,這輩子也就有個狗頭軍師的能耐——不用管他,如今我們大業已經完一多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呂侍郎裡那位渾發疹的“狗頭軍師”前腳燒了自己的被褥出城休養,後腳就乘著一頂貌不驚人的小轎來到了北郊,跟他一樣出京的沈易恰好就在北大營裡,聞聽這位尊不知坐在哪條板凳上的方大人來訪,頓時吃了一驚。
北大營新任統領是原來譚鴻飛的副手參將之一,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低聲道:“沈將軍暫請回避,我見他一見。”
那天方欽在北大營逗留了足有小一個時辰,沒人知道他都說了些什麼,直到天黑才默不作聲地乘著他的小轎走了。
七月底,隆安皇帝的萬壽節在即。
自從李登基以後,生日就沒怎麼大辦過,宮中太後早逝,先帝死後,他也沒有像樣的長輩給張羅,一直摳摳索索的活到這麼大。
不過這一年萬壽節,李終於有了點靜。
戰時坍塌的起鳶樓舊址重建,李認為“摘星臺”的模樣不祥,“雲夢大觀”奢靡太過有傷天和,於是下令改制,將“起鳶樓”改建“祈明壇”,廢除原來紙醉金迷的吃喝玩樂功能,變了一座正經八百的祭天祈福壇,把欽天監也搬了過來。
隆安皇帝不知是自己吃飽了撐的還是被有心人攛掇的,決定上新落的祈明壇祭天祭祖,下罪己詔來慶祝生辰。
……要說起來,李手下一幫貪佞臣,專門啃他的社稷咬他的江山,自己苦命的小白菜一樣沒人疼沒人,過個生日連碗面都沒人給下,還要當著天下痛陳自己執政過錯。
這麼苦悶,朝中除了一群白胡子酸腐,背地裡愣是沒人說他一聲好,實在是一樁人間慘劇。
天子出宮,百自然隨行,林軍一路開道,浩浩地往祈明壇而去,欽天監華服正裝相候,大鐘滿城轟鳴。
祈明壇上有八百石階通頂,中間一條窄道為“道”,只供天子行,兩側是隨王伴駕的“王道”,只通四百階,到祭壇半途而止。
隆安皇帝自道拾足而上,文武百階下相送,一文一武兩重臣於左右王道伴駕至四百層高,拜送皇帝登頂。
可是此時顧昀和雁王都不在京城,伴駕之人只好由軍機的江充和恰好在京的西南提督沈易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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