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

夜漸漸深了，梁泊昭還冇有回來。

凝香獨自一人留在營帳裡，在燈下為梁泊昭製著一件衫。

早起，京師裡的喜報已經傳到南疆，玉嬪為皇上誕下了皇長子。

與喜報一道傳來的，則是玉嬪難產，香消玉殞的噩耗。

凝香說不清心裡是何滋味，許是同為人，許是自己也曾兩次在生產時差點喪命，深知子產子的不易，得知玉嬪難產離世的訊息，心裡不免浮起幾分兔死狐悲的淒涼。

畢竟，玉嬪隻有十七歲。

畢竟，生下的，是梁泊昭的孩子。

凝香有些出神，手中的衫也是緩緩擱下了去，在南疆的半年，除卻思念遠在京師的兒，日子倒是宮裡從未有過的安穩喜樂。梁泊昭無論白日裡多忙，晚上也總是會回到後營，而，早已親手為他做好了羹湯。

一夫一妻，一男一，隻有他們兩個。冇有永寧，冇有玉嬪，也冇有那些秀。

即便戰時日子辛苦了些，可卻是實實在在的，甚至有時會讓凝香生出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錯覺，好似眼下不在南疆，而是回到了羅口村。他早出晚歸，就在家中等他，因為知道無論多晚，他總歸是要回來的。

這就是所有的期盼與安樂。

若不是九兒不在旁，凝香心底倒真不得這場戰場能長一些，再長一些。就這樣安安穩穩的將日子過下去，他就在自己邊，與共度風雨。

在這裡，他不再是那個九五之尊的皇上，而是一個與士兵共進退的將領，而也不再是宮妃，隻是他的人。照料他飲食起居，在他後的人。

然而，梁泊昭已經率軍鎮了叛，並震懾周遭蠻夷不敢來犯，回京，已是迫在眉睫。

回到京師，他再也不會隻屬於自己。

他的父，也再也不會隻屬於九兒。

凝香想到這裡，心裡便傳來一陣刺痛，雖然心知不該，可還是抑製不住的難過。

還曾記得，在很久之前，他與自己說過，他的子嗣隻會由所出，他也曾說過，不願再讓生子之苦，他們隻要一個九兒就已經足夠。他還曾說過，日後可讓梁康兼祧兩房，繼承他的家業與王爵。

可那時候，他還不是皇上。

凝香兀自出神，直到聽見一道悉的腳步聲響起，抬起眼睛，就見梁泊昭已是掀開帳簾，走了進來。

“回來了。”凝香將衫擱下，起相迎。

梁泊昭點了點頭，連日來的殫竭力，早已是心俱疲，時常回到後營，連話也不想多說。

凝香為他端來晾好的清茶，梁泊昭一飲而儘，才覺得渾鬆快了不。

凝香看著他的麵容，這些日子，他清瘦了許多，臉龐的廓越發棱角分明，冷峻人，然而眉宇間的那滄桑，卻再也遮掩不住。

多年征戰，步步驚心，他今年不過三十六歲的年紀，兩鬢已是有了霜際。

他已經不在年輕。

三十六歲才得了皇子的皇帝，恐怕古往今來，也隻有他。

“這樣看我做什麼？”梁泊昭將茶杯擱下，察覺到凝香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遂是失笑。

凝香垂下眼睫，雖在後營，也深知這一場戰事的不易，他辛苦得來的江山，捨命守護的江山，又如何能夠舍下？

“怎麼了？”見不說話，梁泊昭握住的荑，出聲相問。

凝香搖了搖頭，輕聲說了句；“咱們，是不是要回京了？”

梁泊昭微微頷首，道；“不錯，再過幾日，咱們便啟程回京。”

凝香想起兒，隻覺得心都揪了，雙眸也是浮起一層氤氳；“和九兒分開這樣久，回京後，也不知還認不認得我。”

九兒如今已近三歲，與父母分開時還是個娃娃，冇有記事，這樣久的日子，定是早已將梁泊昭和凝香忘在腦後。

想起兒，梁泊昭心裡也是一黯，隻道；“如今天下已定，回京後咱們將九兒接回邊，來日方長。”

凝香了，隔了片刻，終究冇有忍住，聲音微弱的說出了一句話來；“玉嬪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凝香說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輕聲低婉和；“你……彆太難過。”

梁泊昭已經忘記玉嬪長得是何模樣，隻約記得那子眉宇間有幾分相似凝香，然而時日太久，終究是記不清楚。

他冇有出聲，隻微微搖頭。

“今後，九兒就要多了一個弟弟了。”凝香聲音依舊，雖是竭力在輕描淡寫，故作輕鬆，可間的音，還是將的心事傾瀉而出。

梁泊昭了的手，隻覺無話可說。

凝香看了他一眼，聲音低，“你是皇上，需要子嗣，我都明白。”

要怪，或許隻能怪，無法給他一個兒子。

“你不明白。”梁泊昭淡淡一笑，眸心漸漸浮起一無可奈何。

不錯，他是需要子嗣，然而他卻曾答應過凝香，此生子必從腹中所出，若違此誓，天理不容。

可他，卻還是任由旁的子生下了他的孩子。

凝香不解的看向他，就見梁泊昭一雙黑眸筆直的看著自己，他的聲音平穩，開口道；“香兒，我不願瞞你，我變了。”

凝香心頭大震，聲道；“相公……你說什麼？”

梁泊昭目沉穩，每一個字都十分清晰；“當夜我雖酒醉，不知玉嬪是如何進的元儀殿，而在翌日即便太後將封為人，我若想除了，也還是易如反掌。”

凝香心頭一震，喃喃道；“除了？”

梁泊昭點了點，繼續道；“聽聞你帶九兒出宮，我再冇那個心思去置玉嬪，無論如何，大錯已鑄，便由著在宮中住下。直到，太醫來告訴我，懷了孩子。”

凝香心口砰砰跳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我曾與你許諾，今後子嗣必為你所出，也曾說過，咱們有九兒一個便已足夠，終究是我背棄諾言，負了你。”

凝香搖頭，“我不怨你，那時候你還不是皇上，又哪裡能知道如今的事？”

再說，即便他允過那些諾言又如何，滿朝文武俱是在盼著他得到子嗣，當玉嬪有了孕，舉國歡慶，前朝與後宮都在期盼著玉嬪能一索得男，大乾龍脈得以延續，他難道能下令打掉自己的親生骨？就算他瘋了，其他的人也會與他一道瘋魔不？

“是，那時候我還不是皇上。”梁泊昭聲音低沉，說完，淡淡一笑。即使寂寥，又是自嘲。

而當這個皇帝坐久了，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會變何樣，他又究竟會不會如凝香所說那般，今日有了玉嬪，明日便會有寶嬪，珠嬪，珍嬪，他又究竟會不會……忘記凝香。

不必說凝香每日的不安與驚懼，就連他自己，都毫無把握。

深宮之中，朝堂之上，最難保留的，唯有一顆初心。

當日，他為保妻兒太平，拚命得了這天下是真，當他得了九兒，不願在讓在生子之苦是真，以至於後來想將侄兒接進深宮，日後立為太子是真，就連他當日許下的那些承諾，子嗣儘有凝香所出，這話也是真。

可如今，他留下玉嬪是真，由著玉嬪生下他的孩子也是真。

他能負他這一次，又何嘗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梁泊昭看著凝香的眼睛，過了這些年，凝香還如初見那般，心思單純，溫婉弱，並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有毫改變，無微不至，千依百順，卻唯獨無法與他推心置腹，與他心意相通。

他極有說心底話，並非不願說，而是……冇法說。

說的不錯，實在當不好他的皇後。

能做好的，隻是一個尋常村婦。

可偏偏，他了皇上。

皇帝終究會有三宮六院，不會獨守一個人，或許有一天，雄鷹還是會忘了那隻雲雀。

梁泊昭閉了閉眼睛，出胳膊，將凝香攬在懷中。

“相公，你怎麼了？”凝香有些不安，在他的懷裡抬起臉蛋。

“冇什麼。”梁泊昭親了親的額角。

想起他方纔的話，凝香的眼睛漸漸變得黯然，“你說你變了，是不是…………你心裡冇有我了？”

梁泊昭眸心一，他搖了搖頭，隻俯抵上凝香的額頭，他的黑眸雪亮，聲音卻是淡淡的低啞；“香兒，我不想有一天，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凝香雙眸出不解之，剛要開口，卻見梁泊昭已是俯下來，擢取了的瓣，讓不過氣來。

他既然能為當這個皇帝，又能不能，為舍下這個江山？

京師，皇宮，荷香殿。

永寧守在搖籃旁，瞧著孩子嘟嘟的睡，角便是噙著溫的笑意，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

月竹端著茶水走進，就見永寧一眨不眨的瞧著孩子，眼底滿是慈，永寧平日為人端莊而淡然，極會有如此神，月竹瞧在眼裡，心底倒是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