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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六回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

張廷玉是三天前去靈谷寺覲見,因當面索要封蔭誓書,惹翻了乾隆,命“趕出行宮待罪聽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紀昀想到張廷玉礪礪勉誠勤苦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這般地步,不免有個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誠如萬歲方才所論,秉氣氣不正,終歸于乖戾,張廷玉晚德有慚,也就是這個緣故。臣今自思也職在機樞,只是方當盛年而已,以張廷玉為鑒,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讓圣祖、先帝,臣之際遇有過廷玉,更須勤修明德遵善學習,或能始終追隨明主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腳步,頓了一下,誠摯地徐徐進言道,“不過臣尚有芻蕘之見,縱觀張廷玉一生功過,似乎仍是過不掩功。年邁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主上以堯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窮追他的闕失。對張廷玉雖然包容有過,但他行將就木之人,已無力為惡;于我主而言,原有愿心為大清留一全名終始的臣子楷模,這也是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紀雖,卻是天分極高聰敏過人的人,在旁俯首而聽,心里真是佩服莫名:沒有見過父親晤對廷奏,也是這般頭頭是道滴水不麼?紀昀平日詼諧機智,沒想到羅萬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閎——替張廷玉說,卻是為皇帝著想,從小局里引出的是大,于細微見的是堂皇巨大,真個四面凈八面,抹得干凈利落!正自胡思量,聽乾隆問道:

“你去看張衡臣,他是什麼形容兒?”

“他已經像個完全垮掉的人了。”紀昀說道,“眼睛也傴僂了,發辮烘烘的,躺在床上只是流淚。神智是清醒了,只是說話仍喃喃的,對臣說,他是昏聵不人,老得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警醒已遲,不但對不起皇上,更對不起圣祖先帝栽培之恩。還說前一段論病是痰迷心竅,論心病是名利迷心竅,皇上無論怎樣罪他,都再無怨言,說著,已是老淚縱橫……”紀昀的嗓子也帶了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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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紀昀繪聲繪形陳說著,乾隆心里也一陣悲酸凄涼,其實他心里原本并不憎惡這位三代老臣,只是萬幾宸涵百務叢雜時心里煩躁,上張廷玉不依不饒三番五次纏著鬧自己后榮名,厭的只是“倚老賣老”四個字。畢竟幾十年相與共事,曾為師生又為君臣一場,想到他垂暮之年落這樣下場,乾隆不于中,幽幽的目著前方,許久才問道:“他還有什麼請你代奏的事麼?”

“他請皇上下旨嚴議他的罪,教訓軍機臣子以為儆戒。”紀昀沉重地說道,“他還說,狐死首丘[1]

,此時極思念桐城家鄉。無論皇上怎樣發落,念及他一頭白發三世老臣,允許子侄輩送柩還歸舊桑梓……”

乾隆聽著這些話,字字椎心泣,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間想起,時和五弟弘晝在花園爬樹摘海棠果兒,張廷玉恰陪父親進園,父親一臉慍怒站在一邊,張廷玉兩手張著在樹下,惟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來,那張焦急憂慮又慌張的面孔,當時過后還覺得可笑,此時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嘆息一聲,對紀昀說道:“你再去看衡臣,告訴他朕已經息怒……分的事告訴禮部免議。他安心養病,一切待痊愈后再說……至于回鄉,也是人之常,現在不要想這些事,寬心榮養,不要憂懼。待朕回南京,還要接見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許久才道,“你回去辦事吧!”

“喳……”紀昀叩頭退了出去。

紀昀去后,乾隆舒了一口氣,已是緩過神,只是看去有些憂郁,回過臉來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轉和,許久才道:“幾時到揚州的?這個天氣,穿得太單薄了吧?……”福康安聽他這樣溫馨問話,心中一烘一熱,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份油然而生,子躬了躬,賠笑說道:“皇上太關心太厚了,奴才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揚州的,北京出來時沒想這里會下大雪,略單薄些。不過奴才打熬得好子骨兒,父親以軍法治府,講究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北京穿單雪地里風浴,這點子天氣算不了什麼。”他黑瞋瞋的目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瞼來。乾隆聽他一口一個“奴才”,心中無論如何不是滋味,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說道:“你太是個任……往后不可如此浮躁,懂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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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任浮躁”,母親父親訓斥過不知多次,本來能懂的話,乾隆問出來“懂麼?”倒問得福康安一陣懵懂,他詫異地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頭回道:“皇上訓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華百姓樂業,只是員太拆爛污,問問百姓,竟沒有一個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這些,恨他們不能白其心,辜恩溺職,一路走,一路彈劾整治了幾個忒黑心的兒。奴才年輕,事不周,臨事急躁,打罵僚,開倉賑民,甚至砸米店分糧,都是有的。有些和當地府商酌過,有的是臨機事急置,雖然隨即有奏折遞主子,畢竟冒撞魯莽,請萬歲訓誨置——這次在揚州,幾乎又砸了瓜洲渡驛站……”因將首尾約略奏了,“母親平時再三告誡,越是皇上信賴,越不能恃寵驕縱。這都是奴才讀書養欠缺的過,但只自問是為朝廷為主子,就一味莽撞作了去。”

“朕不指你這個。”乾隆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聽完卻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國戚勛舊里頭,都在所謂‘和同塵’。朕尚寬大和平中正,又是無為而治,他們便以為國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只是風弄月彈曲弈棋寫詩填詞裝風流倜儻混名士場兒,或者聽曲子看戲串館子,養一種萎靡不振的頹唐氣質,漢化得比漢人更其荒唐無聊。朕不得多出你這樣的侍衛,不事空談勇于任事!別說你作的都對,就是偶有不是,從里講是忠君民,朕也斷沒有罪你的理!”福康安一陣興,眼中放,覺得欠老,斂去鋒芒,小心聲問道:“哪皇上指的是……?”“指的你這次出京,其實是從家里掙出來的。”乾隆盯著福康安,“你父親出兵放馬遠在都,母親在家約束不了你,急得六神無主。你又是微服出行,白龍魚服魚蝦可以欺之,難道沒聽見過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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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你父親統十萬大軍在前線,不應該讓他為你的事分心。”

“是。”

“兒行千里母擔憂,明白麼?”

“是,明白……奴才,奴才……不孝……”

福康安眼中突然涌滿了淚水,轉悠了轉悠,還是順頰淌落在地下,哽聲兒說道:“在家總嫌母親絮絮叨叨,把我當任事不懂的……小孩子……出來了,天天都想母親……”

“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嘛……”乾隆嘆息一聲,“十有五而志于學的年紀,讀書養德養養氣還是最要的。你要到南京,可以由務府請旨,奉旨照準堂堂皇皇的來嘛……”說著,回在炕上卷案上翻翻文書,出一封信遞給福康安,說道,“這是你母親親筆寫給皇后的,轉給了朕,批到軍機又呈繳回來了。你看看吧!”

福康安拭淚雙手接過,打開通封書簡出看時,一正楷,寫得極認真,卻又不甚規范,字距行間因筆意太過斟酌,看去有點像蒙小學生臨的字帖:

皇后娘娘千歲駕妝次:奴婢棠兒焚香遙叩金安康泰。今有家事敬稟者,犬子福康安借狩獵為由昨日出走,一夜無眠白發上鬢,憂急無策間稟知在京軍機大臣阿桂中堂,經順天府邏察,竟在通州尋到。奴婢當即趕往通州,小奴才居然扮作乞丐住在周家家廟!幾經勸說,福康安不肯回府,口口聲聲他非籠中的鳥,要到父親帳里為國出力,又說他是侍衛,忠孝二字忠在前頭,還說我該“三從”[2]

。我說你爹健在,這是胡說八道,他說千里蛇(跋涉)尋父從榮(戎),誰也不敢說他錯。百計說他不,只得守在通州。今用阿桂六百里加驛傳投信稟訴娘娘,或下懿旨,或者敬請圣旨訓戒,他老實遵從母命回府。兒大不由娘,翅膀了管不住,棠兒真是拿他豪(毫)無辦法,這都是我慣的他,這就是我的孽障我的罪,也請娘娘責罰。棠兒三叩懇切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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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兩張薛濤箋還散著淡淡的脂香,不知是母親的還是姑姑的。福康安想起當時頂撞母親頂得哭無淚的樣子,心里又是一酸,臉也漲紅了。因見紙背有朱批,忙翻過來看,見是乾隆筆,當即提袍角跪下捧讀,卻是:

此件轉劉統勛紀昀閱,毋外傳。福康安不遵母命當有過錯,然此行非游冶賞水玩山,乃請命前敵為國前軀之舉,于大禮不悖。朕甚嘉許其志,此其將相虎種,傅家千里駒也。即著函告傳傅恒,著勿憂慮。福康安所請金川之行不允,然可來南京行在見朕,一路觀風明了吏民愿。皇后亦另有懿旨發傅恒夫人矣。欽此!

閱畢,怔怔合起信紙,鎖著眉頭略一沉,叩頭道:“萬歲,奴才謝恩!——不過主子既然嘉許奴才之志,還愿全奴才忠君報國之心,準允前赴都,跟從父親歷練軍事!”

乾隆幾乎想也沒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這件事免議。你父親也有折子,請旨著你帳前聽用。朕已經駁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兵兇戰危輕易言之。不是讀幾本兵書就能上陣的——你不要再爭,朕已替你想好,蘭理的水師正在太湖練兵。這里隨朕幾天,探覲見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隨駕,把你北京一路趕來觀風的心得寫一個條陳,不作節略呈給朕看,朕還要查考你文思條理如何,果然于經國濟世大道有實益,往后要分差使給你,不然,還你母親管束讀書。遞完條陳,到湖州去見蘭理,給你個閱兵觀察使名義,你先看看練兵是怎麼回事,用心學習實地尋常帶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恒,你不過一個讀過幾本書的頭小子,本派不上用場!——歷練出來,兵也帶得;仗,有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聽著這話,真和父親平時教訓的如出一轍,只口氣比父親緩和平靜些。雖然不能心服,但這是面對皇帝,不能不俯首耳老實命,只在提到父親名諱時叩叩頭,一句多話卻也不能反詰。“奴才這就回去繕寫奏章。”說罷便要叩辭,乾隆掏出懷表看看,已近申末時牌,他展了一下雙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個呵欠,但這是位極修邊幅注重儀表的人,口未張開便止住了,笑道:“隨朕進后殿給太后老佛爺請安,皇后一直惦記你,也要去給請安才是禮。晚膳陪朕一道進,也可說說一路見聞。”福康安這才叩頭起,笑道:“奴才遵旨。”

當下乾隆除掉臺冠,貂皮黃面褂換了玫瑰紫套扣圖魯背心,戴一頂結紅絨頂六合一統青緞瓜皮帽,已是一便裝。福康安跟著亦步亦趨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繞殿東向后殿逶迤而來。沿道掃雪的雜役和侍衛、太監見他們一前一后過來,一個個控背躬退后垂首讓道兒。后邊院落隔著一帶冬青樹,花圃旁堆著積雪,都塑了雪獅子雪象臥牛立馬雪和尚種種式樣,一帶墻中間用冬青萬年青搭一座彩坊算是宮門,卻沒有橫額匾聯裝飾,正寢兩旁各一座偏殿,一漫冷的青磚地天井東西,各是一溜廂房,比尋常衙門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許多——這是隨駕嬪妃們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門口的王八恥早已見他們進來,一邊命小蘇拉太監向東偏殿報知,一邊小跑著迎上來,哈腰兒賠笑道:“主子爺——老佛爺、鈕主兒、陳主兒,這會子都在東偏殿主子娘娘那兒呢,請爺這邊走……”又向福康安笑著呵腰點頭,便在前頭引導,由東甬道上偏殿丹墀。宮彩云便忙替他們君臣挑起簾子,鶯聲脆語道:“老佛爺、娘娘,主子下朝回來了!”應聲便有幾個奇嬤嬤宮丫頭迎出門外,卻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連蹲三個萬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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