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賠笑道：「皇上記真好！三年頭前，幾個翰林朝考繳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語『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君何吝賜教乃爾！』皇上還召他們進來訓誨過。」乾隆道：「想起來了。是不是說話吞聲吞氣的那個？」紀昀道：「是。他笑起來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壺那種聲兒。」

乾隆哈哈大笑，子仰著挪下炕，手指著紀昀道：「你這人哪——幾時才能改了這個病兒？奏對場合也不忘了說笑話兒！」傅恆笑道：「紀昀已經改了不。他是瞧著皇上鬱悶，給您開開心的。」

乾隆起出去方便了，一時回來，兀自面帶笑容，洗著手，說道：「朕知道——方才的話不要記檔。就是這個賈治軍吧——回頭引見一下，教他沖外國人倒夜壺去。」又對傅恆道：「你接著說。」

「原議的金和尹繼善對調。」傅恆斂了笑，說道：「但金才實遜於尹繼善。兆惠繳金的事也要說說明白。奴才一時還想不清楚該怎麼料理，要請旨聖裁……」接著，傅恆又說賑災的事，說到劉墉要到德州，又講金川戰敗善後，有罪員要部議，金輝應立即撤差待勘，連帶著又提及榆林糧庫軍糧霉爛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飄忽不定，到施藥傳道，銅礦、江南織機作坊工人聚集，歇罷工的時而發生……紀昀起先還聽得認真，後來愈聽愈繁雜，還要預備乾隆問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轉到修《四庫全書》上去了。一時想到書籍徵集難辦，各地員本不當正經事辦，又無權派；又想編輯人手不夠，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專門人才；徵集書要用錢，戶部沒有旨意一文不撥……

乾隆卻聽得一不茍，有時還隨口問幾句，用筆在紙上記下來，因天又熱起來，傅恆和紀昀頰上出汗，又吩咐太監打扇……足聽了多半個時辰，傅恆才說完。紀昀見乾隆始終盤膝端坐毫無倦意，不由暗自佩服：「這主兒真好坐功！」正自胡思想，乾隆說道：「看來你一時也說不完。軍機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們再參酌一下再奏。黃天霸既有能耐，他也誇了海口，就調他南京尹繼善。授副將銜，實授參將缺，還有那個吳瞎子，改授刑部員外郎，賞侍郎銜，專管天下各民間幫會事務……紀昀，你獃獃的，坐著發什麼愣？」

「唔？噢……皇上！」紀昀忙回神賠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將任上種種繁難說了。又道：「這種差役不比學差，那是人人結，個個關心的。徵集圖書，半點權益也沒有，平白得罪人，作好了也難見政績，肯出實力的外京都。上回吃酒，人家還說臣像三國稱衡說的，『汝似廟中泥胎，雖人敬，恨無靈驗』……」乾隆微微一哂，說道：「早已知道你的煩難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戶部撥銀子，確實不，這樣——你改授四庫全書的副總裁！」

這話說得連傅恆心裡也是一震：「紀昀的總裁已經詔告天下，平白無故的，怎麼降了？」未及說話，聽乾隆又道：「朕親任這個正總裁。這是一。六部尚書、三卿、各大學士大臣都兼副總裁。仍由你來主持辦差。該要錢，就是戶部的差使，抗著不辦差不征書的，知會都察院糾舉彈劾，差使辦得好的，辦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績，按首項政績記檔。還有，主持南北鬧科考、順天府大考的學差，沒有進過《四庫全書》當值編纂的，一律不派。有這麼幾條，公明正道頒布天下，怕他們不破了頭往你那裡鑽——只一條，你不能貪墨，出了這種事，罰也要加重！」

「謝皇上重重之恩！」紀昀早已喜得眉開眼笑，立起蝦著子作揖，笑道：「如此，這差使就好辦了。連傅恆也著臣約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隨意吃胙的，皇上皇后賞了宅第、俸祿之外，還賞了一莊園，既有吃有用，還要手長，那不是得了錢癆麼？不過，『貪墨』二字，是臣的天——」見乾隆詫異，徐徐笑著解說，「自三歲以來無論寒暑，臣寫字日記做文章無一日空過，又修《四庫全書》，沒有『墨』，臣就玩不轉了！」說得乾隆傅恆都是一笑。

乾隆聽外殿大座鐘沙啦啦響，接著悠揚洪亮的撞擊聲便傳進來，知道已到午時。見傅恆和紀昀都有告辭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們忙什麼？今兒得把要事務理出個頭緒來，你們留下陪朕一進膳——王八……恥，小廚房預備。就三個人，寧可一點，好一點。」見王恥出去，乾隆將王恥改名的事又笑說了，惹得二人也是遏著子發笑，乾隆道：「朕於臣下奴才以心相，卻十分謹慎後宮。后妃嬪，一言干政，必重；太監有弄權營私的，除了殺，沒有別的分。這是最要的，漢亡於斯，唐亡於斯，明亡於斯，殷鑒鑿鑿啊。至於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檜那樣的梟獍，都知道恩圖報的。」

傅恆見乾隆言語爽朗霽和，乘便說道：「張廷玉是使了幾輩的人了，如今老背晦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汪洋，奴才勸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麼？」乾隆接過王禮捧過的涼巾揩著汗，說道：「他是掌權掌的年頭太多，忘了份地步兒。他心裡想的是先聖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是他扶持起來的，總覺對他不住，所以和朕拗勁兒——這個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擺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進了軍機，倒是一心一意辦差的，要當個張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頭，要全張廷玉做個『完人』。因此把朕私下說的話給張廷玉，才有張廷玉『親自』進來謝罪的事——有這一條，汪由敦的心更不可問，他要退出軍機當散秩大臣。」

「至於張廷玉……」乾隆沉著，「朕是又憐又憎他啊，盼著他知悔守禮，給後世大臣作個榜樣，但他這樣，若是一味讓他，後世子孫要有孱弱的，把握不好的，就會出剛愎之臣，跋扈之臣，或許會出曹那樣的雄。他張廷玉一人榮辱還是小事，還是要社稷為重。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勁，朕越要拂拭。君臣大了章法，將來不堪設想！」

傅恆和紀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獲罪緣由，想想乾隆的話，真的是謀遠籌深思慮周詳，聯想到自己，又不慄慄悚然畏懼。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見膳食擺上來，笑道：「紀大學士，傅大將軍，朕要賞你們陪著用膳。膳后還要議事，所以不要拿拘束。」紀昀見乾隆下炕，小心地跟著出暖閣，賠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間總要歇息片刻的。我們還是退出去，等皇上起駕再傳進來議事不遲。」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側，「你們對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走。」傅恆剛舉起箸，驚訝地停住了，說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熱，這樣的五黃六月，您不宜出行的。記得那年和李衛陪您去河南，冰雹砸冷雨淋，皇上大病一場，至今想起來又是負疚又是后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夾起一片筍瓜拌在老米飯里吃了，抑鬱地說道：「朕要去。吏治河工都要看看。聽和看是不一樣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卜信帶著兆惠到養蜂夾道獄神廟傳了旨，原本想著話一說完就待了差使的。但掌管獄神廟的獄典史卻道：「公公，您是帶著旨意來的，我不能不遵。但這裡已經是人滿為患，天地元黃四個號子房，本來黃字型大小還有幾間空房子，昨個兒山西解來一群犯，都佔滿了。您看怎麼辦？」

「我只管傳旨。這話該是我問你的，倒問我怎麼辦？」

「這是點茶錢，公公您收著。」那獄典史辦老了事的，見卜信木著臉，忙塞過二兩銀子，賠笑道：「這件事上頭有憲命，再解來犯人先押順天府南監，那裡設了專號，先拘在那。回頭請示了劉大人再作置。」卜信也不接銀子，說道：「旨意里說的劉統勛置。你去請示他，我就在這裡坐等。」典史滿臉賠笑，說道，「讞獄司堂剛剛來過，劉中堂會了保定查案，後天才能回來。劉中堂的公子現在通州，預備著去德州。也在等著他老爺子呢！不然，煩您老再去請旨，我們照辦。」

兆惠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顧份，又確實無分文。在旁不耐煩地說道：「這是他媽屁大的事，押在哪裡不一樣？帶我順天府去！」卜信說道：「人已經給你。我已經完差，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去了。這邊獄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問了兆惠年閥職位和犯由，口說：「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絕無得罪您的心。這地方兒來的都是大。一個恩旨放出去，抬抬腳比我頭高……您先去，劉中堂回來我即刻請示接您回來……」派了兩個衙役帶著獄神廟「送去逃將一名暫行拘押，名兆惠」批條，押著兆惠去了繩匠衚衕北的順天府大牢。順天府的獄典史見了批條，卻絕不似獄神廟的人那麼客氣，照例登記了年貌籍貫姓名案由，一臉公事公辦的神氣，板著臉對獄卒說道：「胡富貴，監押到你六號中間那個單間。他是朝廷緝拿的要逃將，小心侍候著——給他換上囚！」說罷便扯過破芭蕉扇扇著吃茶。

牢房裡很暗。兆惠被胡富貴和兩個獄卒連推帶搡揎進一個木柵號子里，「砰」地一聲關了門，叮里噹啷一陣鎖響，才像夢醒一樣回過神來。借著頂窗亮，開始打量這座牢房。

這是一座一通七間的大瓦屋，基全用大青石條砌，上邊的牆是磚立柱夾土坯，靠牆下漬著一團團的土鹼花。兩頭山牆開門，中間一條通道。通道南北兩側用木柵隔大小不等的號子間，各號之間也都是用大的柞木分界。兩頭山牆看守門口上方，都有一塊堊的白匾，一頭寫個『慈』字，一頭寫個『悲』字，兆惠一進門，第一個覺就是臭。借著幽暗的頂窗亮，半晌他才看見靠柵門口放著一隻馬桶，又看時，各個號子門口也都放著大小不一的馬桶，散發出濃重的臊臭味，還有秸稈草鋪的霉味，西邊單號兩個過刑的犯人上的腥臭味，各號犯人的汗臭腳臭，都在熱烘烘的牢房裡瀰漫著混合到一，竟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麼臭味。

他先看西邊號子，兩個犯人都趴在藉草鋪上一不，看樣子還在昏迷，屁脊背的把服都粘在上，兩人的上過夾，都腫得碗口來，有一個人不知怎麼弄的，大腳趾掉了一個，一隻腳腫得紅蘿蔔似的，無數的蒼蠅嗡嗡地在他們邊飛來飛去起起落落，腳趾上的膿上爬滿了細小如白米樣的蛆蟲，團擁蛋。兆惠不由一陣噁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東號。

東號卻是個大號，裡邊挨挨或躺或坐關了十幾個人，滿地都是秸稈草，狼藉不堪。號子正中靠牆一鋪，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腳上銬著大鐐，用一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麵餑餑，正在旁若無人地大嚼，別人都眼瞧著，那漢子吃了兩個，展雙臂舒舒服服打個哈欠，說道：「都他媽的死了老子娘麼？給老子坐直嘍！——申三，你是戲子進來的，唱旦角的行當，來一段，給韋爺提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