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奉旨出來,騎馬回總督衙門。思量著如果先見劉統勛,一旦葉天士好醫道立時就要傳過去,不如先傳葉天士在籤押房等候,再去問劉統勛較是便當,於是迂道先來籤押房。這裡尹繼善金的全班人馬都已搬走,這院里住了許多朝廷重臣,暫署總督的江南巡范時捷許多日常公務差使在肩,在這裡辦差不便,沒有移過來,因十分冷清,只一個姓牛的師爺管著各地往總督衙門遞來的案卷公文,轉呈給范時捷。牛師爺孤零零坐著煙,見紀昀進來忙起賠笑請安相迎,見問起葉天士,笑著說:「那是個沒頭蒼蠅,吃飽飯足了阿芙蓉膏(即片)就去串朋友,說『特請我到南京,有個漢子把我到毗盧院,原來病人就是他自己!劉大人的病十年之沒事,貴人勞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沒有病人,悶煞我這郎中!」紀昀想著葉天士邋遢模樣兒,不一笑,說道:「他這會子在哪?」
「在總督衙巡捕司東院呢!」牛師爺道:「巡捕司把總媳婦死了,在東院下房擺桌子請客送喪。葉天士在這院和看馬廄的、掏東廁、挑水夫們都混得廝。扯了去湊熱鬧兒,請您寬坐,我去他去。」紀昀說:「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只管忙你的。」牛師爺還殷勤著要帶路,紀昀道:「我已經聽見嗩吶遠遠在響,循聲就能到,你一去這裡關門,不好。」
說著紀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著幾重院傳來。循聲逶迤向東,隔著巡捕廳一個大院落,再向東是轎庫車庫馬廄菜窖,還有專供衙門大夥房用的屠宰房,自乾隆駐駕衙門都攆了出去。空落落幾大院破轎爛車什雜垛得到都是,紀昀連穿四重院,踅過一道角門,那嗩吶聲乍然響亮,聒耳震天。看時,是兩部鼓吹,各坐一張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盤杯狼藉,各有四個吹鼓手戴著孝帽子,都是臉憋得通紅脖子筋漲起老高,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帶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著四個席棚,長袍馬褂短打扮,衙役服號褂子,雜九等人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迷離。
紀昀張著眼挨桌搜尋葉天士,卻尋不見。喪主是在衙里站班的,見他進來,起初以為是朋友弔喪,細看是紀昀,嚇了一跳,忙離席出來小跑著上前跪叩請安,說道:「小的柳富貴,犬婦新喪,這裡舉哀,驚老爺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紀昀乍從華袞廟堂天子駕前到這地,也覺眼目迷離,自己沒來由攪了人家的場,歉疚地一笑即斂,「聽見這邊樂聲哀哀,我是信步走來的——葉天士在麼?你和他是親戚?」
「小的和葉大夫都是揚州人,認了乾親。」柳富貴道,「犬婦產後失調纏病幾年,有幸認得葉大夫,專門從揚州趕來治病的,誰知沒福,走半道兒上就去了……」說著便拭淚,「家裡不寬裕,送柩回去又得幾十兩,就這裡發送了算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小孫子了……葉大夫也助了幾兩銀子,他老人家也傷心,正在柩前哭呢!」
紀昀順靈棚去,紙花白幡間圍掩靈床,長明燈前供張水陸饌瓜果俱全。那婦只可在二十彷彿年紀,卻被葉天士揭了臉上遮天紙,伏在邊痛哭流涕。幾個守靈人看去都是死者長親和娘家人,見葉天士這般如喪考妣,躃踴大哭摟抱頭看著個年輕死人,個個心裡厭憎面現尷尬,但葉天士是皇家待詔分,也都只好忍氣吞聲。紀昀心裡也覺這姓葉的不像話,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這般親切的,見柳富貴端著靈牌過來,料是請自己點神主,懷裡只有二兩銀子,都遞了上去,便提起硃筆。
「紀大人稍慢!」葉天士突然收淚止哭,拍著膝上灰土過來,對柳富貴道:「你媳婦兒是厥暈,只斷了氣,還沒真死。快著,有納鞋底兒的錐子沒有,取來!針也行!快著,日你媽的愣什麼?」
柳富貴仍舊愣著,連吹鼓手也停了樂,一百多雙眼癡癡茫茫著這個醫生,像是平地冒出個活鬼。紀昀這才知道葉天士是借哭為名,在那裡把脈察診,想起扁鵲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醫囑,別遲疑了!」葉天士急得跳腳,說:「快著,多拿些來,越多越好!」
「啊……啊!」
柳富貴似明白似糊塗地答應點頭,轉臉就跑進屋裡,只聽砰砰訇訇稀里嘩啦響,也不知是怎樣折騰,卻抱著一把拶犯人用的拶指鐵簽子出來,說:「針錐子都他娘的沒有,這玩藝也是尖的,不?」
「,將就能用!」葉天士一把劈手奪了過來,攥十幾在手裡,就著長明燈焰兒燎燒,直到燙手燙得自己齜牙咧,才放了供桌遮天紙上,紀昀料他必先扎人中的,那葉天士卻連撕帶拽先死人鞋,沖著兩足湧泉一一簽,咬著牙直攮進去。接著扎刺足三里、尺、關、寸等,又眾人迴避,「嗤」地撕開人襟,雙峰下肩頭臂膀下籤就扎,有的連紀昀也認不得什麼,手法之快如高手擊劍,直令人目不暇接。葉天士一聲不吭,提起筆在黃裱紙上一頓劃,說:「抓藥去,這邊煎水等著!」
柳富貴見媳婦一不敞腹在床,實在不好看相,心裡狐疑,見兒子呆著發怔,呵斥道:「還不取件裳給蓋上!」遂將藥方給一個衙役,說:「好兄弟,幫哥子跑一趟。我這會子都是的。」紀昀一直盯著那婦,只見似乎不那麼蠟黃了,因上了胭脂,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葉天士喝著茶悠了幾步,又看看那人,將茶杯順手一扔,倒了一杯燒酒,走近靈床,卻仍不向人中下針,兩手一隻一個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頭,扳開下就把那杯酒灌了進去,接著啪啪兩個耳,罵著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眾人看著,有的見他作踐死人,心裡慍怒,有的稀奇,有的掩葫蘆,要笑又不敢。紀昀突然失聲道:「醒過來了!」柳富貴一驚,死盯著看時,果然那婦嚶嚀一聲,似嘆息似**又似息,星眸微開櫻翕,細若遊般道:「我……這是在哪兒?……」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聲:「天醫星,救命王活菩薩!」接著轟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圍向了葉天士……
……紀昀帶著葉天士到籤押房,一邊請牛師爺給葉天士尋新服換,一頭知會行宮,說葉天士奉召,立刻進去給皇后看脈。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禮,起揖行讓制度,這是尹繼善教了不知多遍的,葉天士還是做得差三落四,總歸是教不會。紀昀只好說:「多跪,多磕頭稱是……說話——這個這個……就像沒出閣的孩子,總之是溫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貴兒媳那做派,使到皇後上,即便治好了病,也沒你的好兒……至於下針用藥,辨證治方,該怎麼用藥,那是不必忌諱的——你的醫道我是領教了,君臣分際大如天,我最怕你失儀。」
「醫病救人要遵醫道,無論貴賤分際一視同仁。所以我藥鋪子名兒就『同仁堂』。」葉天士嘬著道,「像柳家的那樣,厥已經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治病,那玩人……紀中堂放心,我著意守禮,權當是給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片癮犯了,便忙著尋煙槍,燒煙泡兒。紀昀看著這個有真才實學的活寶,又好笑,又實在擔心他失儀,在旁千叮嚀萬囑咐,知道說些空泛禮教等於對牛彈琴,只說:「你這樣想,是在心禮上近了,我說的是禮貌,要表裡一樣,聞問切時當病人,說話行事要像廟裡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說得葉天士「明白」,他煙癮過足,卜義也到了,抬轎喝道揚長而去。紀昀舒了一口氣,便趕到北書房來見劉統勛。原想略說幾句,親自趕往行宮照應的,不料一進門就一驚,高恆和錢度正在和劉統勛說話!高恆鐵索纏項,錢度木枷在肩,都裹著黃綾,卻沒有跪,並排坐在木杌子上。劉統勛也不是審案格局,對面在東牆穩幾而坐,劉墉側立在旁,黃天霸站得略遠些,不卑不垂手待命。高恆錢度看去氣還好,衫整齊,都不顯狼狽,只是一個多月沒剃頭,髮辮前都長起寸許來長短髮。神都有點惶惶然,像是兩隻小心翼翼怕落進陷阱里的野。見紀昀進來,兩個人以為是傳旨置,乍然間驚得上一個哆嗦,臉也變得異常蒼白,都沒有說話。見劉統勛起讓座,紀昀並無異樣,面這才還過原來。
「方才見過皇上,皇上我過來看看你子骨兒!」紀昀對劉統勛說道:「葉天士的藥用了可還好?」劉統勛忙道:「葉天士說我是緩病,不急躁不勞累就不要。他的藥用了似乎心裡清爽些,不那麼氣悶,也不見有什麼奇效。」
紀昀邊聽邊點頭,打量著高錢二人,心中不勝慨。這是多悉的朋友吶,平常見面拉手拍肩詼諧打趣,無話不談,一轉顧間都了鐵索鋃鐺的階下囚,分猶如雲泥之隔。連說句安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你們來,就是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劉統勛臉上卻是毫無表,「兩個人招供口詞不一,都還在狡辯。不但於事無補,很可能會發聖上雷霆之怒。你們說我劉統勛不講私,錯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高恆山海關私吞私鹽款三千二百兩,你詛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贓了事,沒有舉劾你;你錢度從李侍堯借銅三萬斤,私賣給銅匠,從中取利差價銀子七千兩,我也照此辦理,賠補了事。就此而言,已經不純是私,是我代友負罪,你們自己不知悔改,索大肆胡為!」他手指敲敲茶幾:「兩個人繳的家產贓私不足四萬,這和我們查到的實據離得就遠,何況還有許多無賬可查的事!」
高恆、錢度都不安地了一下。鐵索木枷略略響。高恆道:「銀錢賬目焚毀是請旨允準的,我和李侍堯、莊有恭、盧焯、勒敏、鄂善、禮部的尤明堂、死了的訥親互來賬目能記起來的都寫出來呈上了。就算供詞吧,請老大人召來當場對質,也就明白了。」錢度道:「我以經商,確實有罪,向李侍堯借銅兩次,除了造佛像,其中差價我使了,李侍堯並不知。京清苦,許多事應酬不來。這也是無奈,盡自無奈,也是有罪,不求中堂佑庇,但求中堂代奏請死,若能死前當面向皇上謝罪,死也瞑目!」
紀昀一聽便知,二人招供心思不一。高恆想把事攪得越大越好,攀連得乾隆信任的臣子盡皆不是好人,弄「法不治眾」的局面。錢度卻是攬罪於一,盡量小罪名,護著那些有銀錢來往的,指著他們在乾隆跟前替自己開。紀昀心裡罵高恆「笨伯」,卻也替錢度惋惜,從靴子里出煙鍋打火煙,想鎮定自己心緒。劉墉在旁說道:「高恆列出與朝中各位大人往來賬目,前後三次,數目、時辰、銀錢用途,不能自圓其說。」劉統勛道:「今天不和他們說這些——我只想告訴你們,天威難測,天恩難負,天度難量。老實將贓銀全數退還國庫,據案定罪,量刑斟酌從寬。我還可從中說話——給你們的時辰不多了。付刑部,三木五刑之下,恐怕你們消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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