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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十回 十五王慰撫去國臣 錯會意和珅討無趣

劉墉說「就有恩旨」,但「恩旨」卻遲遲不發,紀家的人這段時間真是度日如年,蒸籠里一樣黑暗,焦灼令人難耐,盼著有旨意,指著乾隆「舊」恩施雨,但又怕這道詔書。因為罪名始終沒定,那些數落出來的話有些輕飄飄,有些帽子扣下來就嚇死人,是個可輕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詔書一旦要他的命,連轉圜的餘地、乞命的指也斷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闔府外遭兇險,憂人口不寧,人人竟如熱鍋螞蟻一般。紀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兒上要撐得定,戴東原、劉師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來探,還要一副「變不驚」穩沉豁達氣度,盡自心中油煎火燒也似,也只好著心將去。

堪堪七日過去,紀昀前夜伏侍馬氏一夜沒有合眼,剛坐在椅上支頤假寐片刻,櫻桃斜街南邊陝西巷不知哪個戲子吊嗓子「——噢——」一個亮腔牆穿院而,紀昀驚一下醒了過來,見馬氏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條瘦得蘆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聽外間沈氏幾個人猶自夢囈,便踱過來替掩上被角,輕聲道:「三天水米不沾了,這麼著好人也不下去。現的姜醋,下碗掛面給你,也許克化得。」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邊去了。」馬氏搖頭,一眼不眨著丈夫,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聲微氣弱地說道:「……真的……方才見了接引子,就要帶我走……我說放不下你,他說你家居士命中有這一劫……還說是你造孽太多的過……先老安人也來了……說紀家祖上積的德,你不礙的……還說聖旨就要來了……接引子直笑,說晚間再來,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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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聽著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閱微草堂筆記》裏頭就沒記載這類事。李戴的事、盧見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遊戲筆墨信手塗畫,同年同僚被他戲耍捉弄的更記不起有多,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馬氏平日就不知規諫過多次,現在說來竟似長別話囑,真是聽來字字酸心語語悲切,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兒還是淌了出來。小聲對馬氏道:「這是你氣弱了見神見怪的,也為讀我的書走火魔的了。好好靜心調養,這病無礙的……」馬氏靜靜一笑,說道:「沒嫁到你家我就吃齋念佛的了……我這形容兒自己還有什麼怕的?是替你吊著心……這夢做出來我就知道是佛是祖點化我迷津……你不礙的……我心裏格外清明,萬歲爺都看得見呢!你命無礙,我走了也安心……」馬氏看著大亮了的窗戶,微一會兒平靜了,說道,「你歇歇兒,就是你說的,姜醋面給我下一口吃,不要一點葷腥兒,也許克化得……」紀昀笑道:「們也一夜沒睡,都這一難得都睡好了,我來吧,你吃一口我再歇著。」說著起到書房外間,見窗簾子矇著,彩符、藹雲、卉倩、明軒還有三個丫頭有的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著,便不言聲到廊下捅爐子坐鍋。

這一來書房正屋裏人都驚醒了,郭彩符出來趕著紀昀回房。幾個人忙著整理床鋪,倒換藥罐兒掃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兒水開,給馬氏做好飯,又熬藥,到伙房裏給紀昀打飯,足半個時辰才算停當。紀昀在外間轉一遭,回房剛剛端碗吃飯,聽得街上篩鑼,還有細碎的馬蹄聲傳來,不一怔,馬氏在床上道:「老爺,聖旨來了,快……」大約太激,一下子竟背過氣去。眾人正張忙慌不知所措,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便見邢無為匆匆進來說道:「紀老爺,府王公公來傳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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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就來。」紀昀忙答一聲,回頭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給翻翻子——」說著便大步出來。已見王廉在正院立等著了。

「紀昀聽旨!」王廉也不進屋,就正廳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紀昀伏跪叩頭了,口宣諭旨道,「爾紀昀以一介微命書生,朕不次之恩累加超遷拔擢,居於鼎鉉彌位至人臣之極。乃不思純報國忠忱事主,放縱家奴庇佑親屬肆行無法!朕思待爾之恩觀爾之行,不勝寒心憤懣,本擬嚴懲置之典刑以肅朝綱,念爾事朕有年文事更張不無微勞,且於療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著發往迪化軍前效力,續功贖罪。欽此!」

「臣罪當誅、皇恩浩!」紀昀深深叩下頭去,「罪臣紀昀慄謝恩!」

這是「軍流」懲,比著發往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或打牲烏拉、烏里雅蘇臺軍前效力還要輕些。既不部,紀昀最擔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輩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撥,弄惱了乾隆,「賜自盡」是隨口一句話的事,聆聽這旨意不由得暗地裏松下一口氣,果然是「於命無礙」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說的和馬夫人的夢兆,又覺敬畏詫異。轉思新疆離此遙途萬里,****萬千崎嶇艱險,且和卓木未平軍事方興未艾,展念雲山關河,回思返程無期,又難抑悲從中來……想到這裏,他的臉已變得蒼白,掙了一下,竟沒能掙得起

「紀老爺請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換了滿臉的笑,忙上前雙手攙起他來,說道,「咱給老爺道喜了!您這麼著就算災星退了一半。雖說道兒遠些,那也還是給朝廷辦差出力,三年兩載的奉旨回京,還是咱們的紀相爺吶!」口中不住嘮叨著,「才出事那陣子他們都嚇得不得了,我這眼裏頭還是有水兒,我說怎麼了?紀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他老人家的才沒說的,這會子遭難,往後還是紅日當頭!看看,看看,這不是恩旨已經來了?這就時來運轉了……」施祥、楊義一幹家人原都一把汗,躲圍在二門裏頭聽消息,聽這詔書俱都放下心來,有的人便飛跑進去報平安,聽紀昀「拿五十兩銀子給王公公吃茶」,鬨哄又去賬房取銀子給了王廉。王廉說著「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納了,又說了一車寬吉利話方離府乘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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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送走他們,站在空落落的院裏,看著半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況味湧上心間,彷彿一切都依稀悉,又都變得陌生冷淡,見家人滿院還在著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馬夫人的病,惝恍著步子進了西院書房。彩符幾個人已在軒下候著,見他進來一齊打千兒請安賀喜。紀昀此刻才覺神魂稍定,皺著眉道:「這不過是撿了一條活命,有何喜可賀?你們打點一下我的書和行李,和外頭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幾個人跟我,這些事太太照料不來,藹雲、卉倩還小,你多偏勞些。我料著劉石庵還有安排,這事是他做主,太太這麼病,我求他幾日寬限大約不會駁了面子的……」郭彩符臉黃黃的掛著淚痕,連日焦勞也是疲累不堪,但兒就是盧見曾的兒媳,事由此起,但得紀昀平安累死也是甘願,忙斂衽連連答應著,又道:「太太已經醒了,我們幾個商議,頭面首飾上頭還能變點銀子。外頭那姓邢的已經刑部的人撤出,想來家產也能保住,盤纏備足了,我跟著老爺西邊去侍候,再挑幾個妥當小廝跟著。再難,我們也熬得過去。」紀昀略覺放心,在軒下蹲用扇子扇火煎藥,口中道:「這麼遠的道兒,又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奴才們就跟,也要講個願。你們誰也不要跟我,軍前效力跟著個婆娘,算怎麼回事?」正說著,見邢無為帶著劉墉進來,丟了扇子起道,「劉公來了?請裏頭坐。」劉墉卻只略一點頭,在天井院站定了,說道:

「有旨意,紀昀聽宣!」

這句話又不啻一聲晴天霹靂,驚得院裏廊上廡下人人目瞪口呆:剛剛接過旨意,前後腳不錯又是一道旨!紀昀料是事有大變,渾一震,面蒼白如紙,甩袖拂跪下叩頭:「罪臣紀昀恭聆上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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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皇上口諭,」劉墉看一眼驚悸不安的紀昀,微笑道,「著紀昀即刻養心殿見朕。欽此!」

紀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剛剛醒過來,又墮五里霧中,召見罪臣不希奇,但召見已經定罪發落過的罪臣卻是聞所未聞,饒是他腹笥盈車閱世滄桑,只覺得越來越猜不這位主子的葫蘆葯了。怔了半晌才覺得失禮,忙叩頭答道:「罪臣……遵旨……」

「紀公別狐疑,我陪你進大。」劉墉笑扶起紀昀,「我一大早就進去了。皇上說你的分旨意已經發出來了,臨走前再見你一面。沒有別的意思——家裏人可以安心,刑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這就退回去,家產已經有旨發還……」他說著,紀昀心裏蒙朦朧朧,一片空白,模糊得潑了一盆漿糊似的,已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

……坐了劉墉的大轎到紫城進西華門,隆宗門,直到軍機,紀昀都獃獃的,如同傻子進城,又像夜夢遊人。劉墉跟人說話便在一旁傻聽,有人行禮,跟著點頭答訕呆笑,乾清門前廣場上一陣清風吹過來,才悟到此已在龍樓闕叢中朱紫貴隊里。一眼瞧見八阿哥顒璇十五阿哥顒琰細語談著什麼從永巷出來,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從軍機房裏出來寒暄,紀昀忙向顒璇兄弟叩頭請安,剛說了句「罪臣——」,顒琰笑著一擺手道:「這話留著跟萬歲爺說。你走遠道兒,回頭人我府里去,有頭好走騾送給你。」顒璇和紀昀頑笑慣了的,笑道:「怎麼瞧著獃頭獃腦的?別這副喪門樣兒,記著你還欠我一幅字兒,趕趁沒走寫好給我!」

「蘇東坡有詩『者回斷送老頭皮』。」紀昀知事態好轉,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爺們了,焉得不驚,沒變呆鳥就不錯了。」因見卜禮從永巷口出來,才止了說笑,不不慢,心裏打著奏話腹稿跟進養心殿。

乾隆剛從先農壇回來。祭先農壇籍田是春郊大禮,「扶犁」也是做做樣子,都是必有的功課。金龍袍褂天鵝絨冠糊得里三層外三層,「樣子」也要像模像樣,全掛子鹵簿執事呼擁來去,三月季春暖地一番折騰,已弄得汗。方洗浴了更,散趿了鞋在院中散步,見紀昀一灰市布袍褂,跟著卜禮趨進垂花門,便站住了腳,微笑說道:「是紀昀啊,久違了。」

「皇上……」紀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裏一陣悲酸,倒了五味瓶價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該死,辜負了皇上的恩……沒有想到罪余之,還能見龍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無憾的了……」

乾隆眼見一個詼諧多智才超拔的肱信臣,不到半月間憔悴潦倒至此,彷彿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的髮辮抖,聲氣哀慟哽咽著言語不能連綴,不也惻然容,注目凝視移時,鬆弛地舒一口氣,說道:「進暖閣說話吧……」紀昀叩頭稱是,起隨乾隆進來。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見紀昀長跪在隔柵前,一臉惶不安猶帶淚痕,便吩咐:「還那邊坐了。朕有些話要問,有些話要吩咐。」

「是,」紀昀子坐下,接過太監遞來的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頭說道,「罪臣恭聆皇上訓誨。」

「打起點神來。」乾隆一笑,說道,「看你平日學問智量,讀你的書,彷彿很有閱歷很沉實厚勁的,怎麼這麼不折騰?聽說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頭同僚怕也有炎涼世的——原來你是個銀樣鑞槍頭!」紀昀原本著頭皮,準備挨他一頓霹雷閃電兜頭訓斥的,絕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驚一的,臉上也就似笑似哭,說道:「罪臣雖言行不謹,怎麼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懼戒,那是梟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閉門思過,追隨主上數十年,沒有寸功微勞,反而行止敗德為皇上增憂。為人臣者到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於世態炎涼,這裏的況味局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獲罪,門上春聯寫『勘破世驚破膽,實是世事寒心』今日親歷親見……但臣獲罪於天,不敢以『炎涼』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於人使臣愆贖過,不能以炎涼罪人的。」乾隆默默點頭,一手捧著桌上碗蓋出神,卻問道:「你今年多歲數?朕記得是五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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