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慢慢從靴頁子里出一份地圖，至乾隆面前長跪在地，展開了，用手指曲劃說道：「主上請看，這條線是阿媽河，這條是娃娃河，這就是沙掩了的無名古城……奴才連同馬祖三人的摺子合起來看，兆惠其實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敗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斷：因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經馬祖和廖化清兩座大營，稍一接應就能全軍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來是兩個意圖，一是把和卓木的軍隊戰線拉長，供給道路也就長了，揚我軍之長擊敵之弱，給海蘭察從迪化夾擊敵軍造出可乘之機。二是在黑水河紮營，可以狙擊敵軍西逃之路——這是一步險棋，但舍此沒有萬全之策。既已與胡富貴取得聯絡，兆惠想退兵可說是萬無一失，但他不退。這就是說，兆惠此時已經佔據全局形勢。如果說踹營之後不歸老營是險棋，此刻奴才斷定，兇險之期已經過去！朝廷不宜再給兆惠指示機宜，一頭嘉勉有功將士，一頭日夜督促運糧運菜。當兵的吃飽了，才好賣命打仗啊！」

「既然你說我軍已佔主，」乾隆沉著，目不離地圖，問道，「為什麼不乘勢進擊？」

「奴才只是推詳，不能備細說明。」阿桂說道，「就這個形勢圖，兆惠寧肯吃些苦頭，不肯縱敵西逃是明擺著的。不能出戰，也許是軍需沒有備足，也許是海蘭察的大軍還沒有形合圍之勢。奴才預料，三五天一定會有消息的……」說罷便叩頭。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海蘭察畏敵不進，這戰事就麻煩了。」

阿桂就地連連叩頭，說道：「兆惠海蘭察武功行伍出，不善用文詞飾功諱敗是實。看他們前份奏摺，實際是大勝之下，敵未獲全功，馬廖諸人因為主將一時失去聯絡，擔心責任寫來的。奴才以家命擔保，兆海兩位將軍不是畏敵怯戰冒功飾過的小人！」

「這樣很好！」乾隆掌一笑，說道，「你起來，立刻寫信給西寧提督，加速督運糧草。兆惠軍中一日斷糧，朕必取他的首級為三軍謝罪，和珅寫信給西安巡，就從西安藩庫提調銀兩，採辦牛羊製干品，連同耐寒耐運菜蔬火速供應海蘭察軍中。天山大營和迪化駐軍寧可斷糧，前線供應有失，朕就不要他這『儒將』了！」

「喳！」阿桂和珅同時答道。

和珅心裡一陣輕鬆寬：從地方藩庫直接撥銀，西安藩庫、戶部和兵部互相結賬，中間還有運輸損耗……雲貴修繕道路的一筆爛賬滿可以一鍋燴進去打了馬虎眼兒——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賬的主兒共有的一門心思：賬目頭緒愈多愈好，愈愈妙——一頭答應著，又道：「還有十幾萬斤筍，幾萬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調上去給當兵的吃。」

「不錯嘛，」乾隆破一笑，「都運上去，將來由你統一結算——劉羅鍋子，你只管低頭，想什麼心事呀？」

劉墉聽他們議論軍務，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聽乾隆問話，忙回過神來，掏出煙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聲說道：「臣在想臺灣的事。一條福建的銅船，今年從臺灣私運到日本，查扣下來的就有四千斤，茶葉、大黃、綢緞和瓷，福州不能運臺灣，但臺灣天高皇帝遠，臺灣海比福建要難十倍，海是朝廷明發了的，其實而不止，這是一大疏啊！」和珅聽著，這是指自己辦差不力，在旁笑道：「這也是沒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梧來，我同他談了一個時辰，就說的海。他說近年來還算好的呢！康熙爺手裡海，實際臺灣從來也沒止過，從高雄港把銅船、百貨運出去，海上私販子了銀子，人坐舢板回來，連船帶貨就賣到了呂宋、日本。馬二侉子去馬來西亞上回回來，說那裡滿街都是漢人，五行八作裡頭賣的都是地貨，不是走私，哪來的那些東西？所以這事，還是要嚴加緝察！」他輕輕一句，已把責任推給了劉墉，又一笑抹平了，「呂宋國的曹婆子，派了他兒子到揚州採辦漆，連南京織造衙門庫存的貢綢貢緞都買了去三千匹，那是『走親戚』，金子晃著眼，員們能著別過頭不看，也就稀里糊塗將就了。」

「我說的其實就是這一條。」劉墉當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見乾隆示意允他煙，一躬謝過，打了火吞雲吐霧說道，「單說買賣貨，其實賣貨出去進貨極，就算民間私相易，爛在鍋里，還是便宜了地百姓。但方才說的曹寡婦，本人就是高恆一案網逃亡出去的要犯——這些匪類與臺灣那些不逞之徒勾結，加上教匪煽，一旦出事，臺灣遠在海隅，又相隔千里汪洋，征剿善後都極不容易！」

乾隆聽得極專註，不時點頭，良久才問道：「眼下有什麼徵候？」

「林清爽確實在臺灣，仍在傳教佈道。」劉墉幽幽地說道，「他本人有許多化名，瑤琴子、廣風子、**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實真正的名姓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縣，乾隆二十八年遷居臺灣彰化縣大里杙。皇上，臺灣這地方，漢人、高山人、土著人、地移民居犬牙錯，各為生計結團糾隊，械鬥火併抗殺吏這些事變歷年多有。僑居之民和本地土人為爭山爭地，打起來一聚就是幾萬人。所以雖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難治之郡。林家在臺灣經營幾十年，結寨建營雄據彰化，其實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府也只是羈縻懷，只要完糧納賦，別的事只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林某幾次潛大陸從逆作，失事返逃臺灣，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諸羅山中傳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緝拿。為甚的呢？」他抬頭看一眼乾隆，又斂了濃眉說道，「怕的就是激起事變，無論置善後都十分棘手——高梧守臺灣，給臣寫信說臺民『輕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這說的是燕趙之風，實在是溢之辭了——大白天縣裡出票拿人，員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復返了，地有這樣的郡城麼？」

他說的是實，淡水同知潘凱的死訊才報上來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門籤押房，忽然前堂報說有無名，他帶四名番役去驗，剛出城就被幾十個暴民圍困了，一頓刀砍斧剁，頓時橫荒郊，軍連個賊也沒有到。和珅想著那份奏章夾片，心裡一陣陣泛起寒意，在旁說道：「政令不出於城垣，治安敗壞於鬧市，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慄……這……隔著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遠水不解近。還是要防患於未然的好。奴才以為臺灣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賦捐。一頭賑濟盜戶，一頭派得力能員去任知府，營務也要整頓一下。軍政民政雙管齊下，先穩住局勢再說。請皇上聖裁。」

「最要的是整頓營務。」乾隆一哂說道，「和珅你就管著戶部，不曉得臺灣已經三年免賦？還要再免，還要再出錢賑濟盜戶！臺灣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貿易，本不是窮。已經富得流油，再加銀子賑濟，就能治了源？」他哼了一聲，端茶一啜把杯子蹾在案上。阿桂見和珅吃了釘子，面不改神自若，只低頭小心稱「是」，心裡暗服他頭臉皮厚，卻也一陣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輕薄，因喟然嘆道：「實在皇上這話若觀火！和珅說的其實是用錢買平安，放在別的州郡都，惟獨臺灣例外。不但是個無底，發了賑濟又等於朝廷明明示弱，助長教匪逆民猖獗氣焰，與資敵無異！」他先抹一把稀泥開和珅，后一句厲指和珅是誤國之言，驚得和珅目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頭聽他說道，「臺灣政務有三弊，一是械鬥不斷，沒有大，小不斷，朝廷上下習以為常，鬧子就用錢去買哄，養刁頑習氣；二是在任三年一，又不帶家眷，都沒有久守長治之計，在缺上頭撈一把搪塞了長上憲完事兒；再就是營務廢弛，這是最令人頭疼的一件。按說，臺灣設著一員總兵，一員副將，分駐臺灣府和彰化，有一萬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師副將一名統兵兩千，駐兵澎湖。武不能在民政錢糧上頭打主意發財，就用兵艦販運私貨私鹽和地貿易，留在臺灣島上的兵常駐不過四五千，也是開賭窩娼護送私貨，賺來的銀子按月向長繳納。地方要靠營兵守衙護城綏靖治安，誰敢招惹這起子丘八爺？匪兵又勾聯，又互相防範，誰正經辦事，在那裡一天也呆不下去，陳陳相因，竟了痼疾！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再換別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臺灣的老規矩辦。就是好，像雍正爺手裡的蔡合清、黃朝宗時候，還算有規矩，到秦梧高梧，也是頂尖的能吏，也只是守而已，再以下的員就不可問了！」說完又嘆一口氣。

他長篇大論譬講詳明，乾隆聽著起初還能持定沉著，默默沉思著點頭，到後來愈聽愈覺心驚，兩道蒼眉已經枯了起來，直到阿桂說完，卻又恢復了平靜，手裡把玩著漢玉扇墜兒，良久說道：「你說的形上次閩浙總督常青陛辭時，他也大略說過。隔著這麼寬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地章程也在理之中。吏治地也在敗壞，臺灣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說的那個分上，朕有些信不及。外把任上形說得糟一團，一是出事能往前任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見功，三是手向朝廷要銀子順利便當。你辦老了事的，不要上他們的當。但既有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華夷洋務倭務叢繁難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長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見疲，這不單是臺灣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設一個福建總督衙門，統轄軍政要務，有事機斷置，隨時鎮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堯，未及開口，和珅已經搶了先，微一屈說道：「皇上指示詳明！奴才越想越覺得聖慮高遠。這個總督一是要能提攜福建水陸各提督衙門，二是要嫻政務夷務。軍政一把抓，還要清廉有為才。奴才舉薦兩人，一個是兩廣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寧。請聖意決斷。」阿桂一聽就明白，勒敏在廣州一頭整頓洋務一頭還要教煙，忙得七竅生煙的人，本調不得，其實和珅真正要薦的是海寧。正要說話，乾隆沉道：「李侍堯也使得的。海寧沒帶過兵，民政上頭是他長。但李侍堯還沒有起複，驟膺大任，朝廷對下要有個待。海寧可以調去任巡，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說。臺灣三天兩頭不斷有軍，已經多年了，似乎也不必聽風就是雨。海寧——這個名字也好！」

「就是這個話！」和珅笑道，「海寧，海寧了，臺灣還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阿桂聽他二人說話已經近乎兒戲，但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駁，嘬著沉思有頃，說道：「奴才以為李侍堯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寫個保本，起複他暫署總督衙門，這是戴罪當差，他只有十二分經心的。待三年任滿再正式起複任總督。有了政績閑話也就了。」

「福建的缺份太顯眼了。」乾隆一笑說道，「李侍堯先到甘肅去幫辦軍務，踩一步臺級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堯，由劉墉和珅兩個人保本更合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