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取來了……」芳草兒凍得手臉都發紅，兀自吁吁的，「李貴也不知道金線在哪裏，和何嫂搗騰了半日才尋著了，又找油布包兒，要不然早回來了呢——大人家離這兒可真近……」說著便就炕上抖那包兒。二人會意一笑，方自暗裏慶幸，冷丁的聽芳草兒驚一聲：「我的娘，這是啥子東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攤！」

二人都是一驚，盯著看時不愕然，原來是方才二人滿炕滾時流淌出來的事，匆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下了掌大一片，給芳草兒一把抓個正著！芳草兒捻著手指猶自詫異說：「哪來的這東西？冰涼膠粘的敢是痰！」忽然看見，指著吳省欽袍擺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別，我給你用布了……」說著便忙乎。

吳省欽姍姍對一眼，姍姍啐一口道：「怕是咱們那隻老貍貓拉的吧，方才它在那臥呢！還不趕給吳大人拾掇……看你裳都污了……」吳省欽笑嘻嘻的，站著等芳草兒收拾乾淨了，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銀子，約可二兩多一點，丟給芳草兒，道：「我跟前兩個丫頭，比還大一點，總不及這丫頭聰明懂事，這點銀子賞你了。」像猛地想起什麼，又道，「忘乾淨了——同鄉會印結局今兒要來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姍姍使個眼，「有什麼事你只管使芳草兒到我府里去說……」打起雨傘一徑去了。

……這場秋雨纏纏綿綿直下了半月，只苦了劉保琪一行。當日下午自潞河驛離京，自有方令誠曹錫寶，還有在軍機、四庫書房諸同事同年設酒郊送。離京走高碑店，過保定，由石家莊西太行、經娘子關和井陘、再南行繞出孟津渡黃河，又行六十里到下站。正是深秋季節，偏逢如此天氣，真箇涼雨如凍膏漫撒，川澗潦水與道路伴行，連同隨帶的師爺、伴當、長隨、清客相公、使喚丫頭，還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閣乃及務府差去給錢灃送葯的太監趙不，八名轎伕都在，也有三十人出頭。本來這時候走道是一年中最好季節，太行道萬峰壁立，老秋之萬紫千紅，不冷不熱的極好趕路，此刻卻都淹沉在煙霾愁雲、凄迷風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日，像在幽深的隧中遊走。直到過了黃河邙山界，雖然也還是「山」，但險要峻拔已不能與太行同日而語，千萬壑都在黃土坡下，形如背蜿若長蛇的土嶺都不甚高大，且極見連綿接陌的高大喬木，道路上瞭環顧，但覺視野開闊地遠天高，迥異于山西境危崖嵯峨虎嘯猿啼景緻。

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勝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開封還要煙霞鼎盛些，也許正為有此位分聲，加上此城水舟陸車人口輻輳且為中原向川陝湘鄂的通衢之樞，所以雖然仍是府治，卻不用「府」，開府為「河南府」——一來顯得制尊大，二來也有為之尊避諱的意思——這是寫書人無妄之思，也不在話下。

劉保琪是赴任過路員，在沒有人故，因也就不事張揚，悄沒聲地從東門城，瞻仰了「孔子問禮」，從西城出去，在周公廟南的驛站下歇。按清時各省學政為從三品員，雖巡節制，卻和藩司、臬司一樣各自開衙治事，統管全省文宣教化並主持鄉府試及各地書院——有這個權柄位分，其流品就與藩臬二司在軒輊之間，也算省中方面大員。其時驛中過往員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家館舍一個樣，誰的大誰就住最好的房。他們一行一進驛館，亮引子登記，驛丞典史二話不說，就將劉保琪安置在上房——一明兩暗三間通廈、廂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應有盡有。那驛丞是個矮胖子，長著個極顯眼的酒糟鼻子，披著油前後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分安置，一頭吩咐升火造飯，又：「把大鍋點起火來燒水，壺裏放上薑片燒茶，給劉大人祛寒！」劉保琪從京里熬出來的，清苦慣了，見他忙著張羅，倒不過意的，看看時辰，大約剛剛午錯，招手了驛丞進房說道：「我們在白馬寺撞過一頓齋，這頓飯就甭費事了。這天氣出去買菜蔬也不容易——還沒請教你貴姓、臺甫？」

「不敢，卑職曹嘉禾。」那驛丞忙賠笑，打千兒，回道，「這是大人份例上的，也是卑職的差使，不敢輕慢的……福大帥就在，他老人家以軍法治驛，耽誤了差使可不得了……這下雨天兒，又賊冷的，大人先喝口薑湯暖和暖和子，洗洗腳，吃過飯天好睡覺，解過乏來明兒好趕道兒，是啵？」

聽他稱福康安「老人家」，劉保琪不一笑。說道：「我在轎里其實不冷，倒是難為了那些人。還有轎夫，得弄點結實飯，才好有氣力抬轎。」曹嘉禾笑得眼鼻子到一，連連哈腰稱是，又道：「有，有，現的牛，管飽……」劉保琪不待他說完又問：「福大帥住在城裏麼？」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專門在寺外造的行轅——聽說這就要進京了，咱們老百姓士紳們正合計著送萬民傘，攀轅留駕呢？」劉保琪笑著點頭，說道：「這都是一應常例。」曹嘉禾搖頭，說道：「是真的，不是虛應故事兒。福大帥住這兒真是人的福氣，一宗兒，往年百姓虧欠府的賦全免，欠賦追比吃司的全放。監獄都幾乎放空了，劫道殺的又全殺。有幾個貪賄的，省里還要保，福大帥在椅子上閉著眼手一擺，又是全罷……今後三年的捐又請旨全蠲——如今百姓話說是，沒匪沒賊沒！」

劉保琪大笑，說道：「政簡訟平大同世界，這幾個『全』大有意思！怪道的人他……這麼著，恐怕吏們未必喜歡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福大帥千宗萬宗兒都好，只是難侍候。員們怕他，又不敢離他，府臺、二府縣令他們都搬到關林去辦事，一就到聞風即——平日偌大威風，如今都像——養媳婦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爺打個噴嚏，城裏下大雨呢！」說罷又一嘆，「天下州府這麼多，各府里都有個福大帥，那該多好！」

這也是一番見識，劉保琪卻不以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兩條，一是為帝親貴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恆的功勞簿上安逸，努力振作自己掙功名；再就是能帶兵能打仗，機變百出又先士卒，凡出兵征剿從沒有失手的——他在這一套，其實是依仗了皇帝寵信呵護，拿著朝廷不心疼的銀子往一郡百姓上揮霍，無論怎樣品咂，只是個痛快，和他帶兵賞罰一個味道，「天下州縣」都照此辦理，幾天就會把國庫弄個……這份心思卻不便對姓曹的說，因一笑說道：「你說的是，多有幾個福四爺就好了。我上帶的有他的信，還要謁見一下四爺呢！——這外邊是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兒。」說罷，也不帶從人，徑自出了驛站。

周公廟建在邙山的崗埠上，從驛站出來一帶斜坡下臨水，站在驛站門口就能鳥瞰水全景。劉保琪油外裹著蓑，腳下踩著木屐，渾風雨不，站著觀覽，只見雨地里茫蒼蒼碧幽幽一灣大河緩緩流淌，岸邊垂楊柳在霰霧樣的細雨中搖曳擺盪，河面也被霾煙似的水汽籠罩了，渡口、漁舟、航船都朦朦朧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遠了的水墨畫兒，甚是蒼涼悠遠，因要覓天津橋，雨鎖煙閉的，哪裏能夠？沉著，劉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點，才見這座天下聞名的橋影影綽綽坐落在河南岸的淺灘上，秋汛水漲才漫到橋基下邊，上有亭角飛檐翹翅，也都半半現在洶湧波濤中，回周公廟和驛站，紅牆碧瓦也都在斑斕的草樹間惝恍不定。站在這樣的景緻里，真好像天地混茫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獨自一個畸零過客。劉保琪倏地想起了家鄉，此刻老母是倚閭盼子，還是在做針線？轉念又思到貴州關河遙遠道途多艱，忽又憶起老師紀昀，在荒寒萬里的新疆如何打發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順利，但眼看著李侍堯、于敏中和紀昀一個個逸散沉浮，轉念之間去國懷鄉之又憂讒畏譏思緒，已不覺垂下淚來，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彷彿在倒涌，堤岸在無聲地向河中推進……他已經完全忘神了。不知過了多久，劉保琪自失地一笑轉回，沿著長堤踽踽留連，直到天向昏，看各舟上裊裊升起炊煙，才踅回驛站來，才發覺雨水已浸重。因見瀟瀟濛濛的雨中，幾十個驛丁都在院忙碌，二門口也增添了四個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服。披著油按刀立，門神也似一不，覷著瞧院，也不見自己的從人，人們似乎在搬運什麼家什。劉保琪正自心下納罕，見自己的跟班蔡鐵栓從東院裏匆匆出來，跑得腳下泥水四濺到跟前說道：「學臺大人……咱們搬到東院去了……福大帥今晚要歇這驛站……」

「這可真是說曹曹到。」劉保琪看那勢派，心中已猜個八九不離十，口裏漫聲應著要轉，曹嘉禾已經從二門裏風風火火跑出來，仍舊一臉是笑，把中間鼻子得像個沒的大草莓，吸溜著手連連道歉：「大帥今個兒進城到慧覺寺給老太君進香還願，天兒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這搭兒駐紮。沒法子，只好委屈學憲大人住東院了。雖說不及正院軒敞，東院裏其實也潔凈，挨著大夥房和茶爐，要湯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恤我們難，那就是卑職們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裏帶著無奈，謙恭夾著十二分誠摯，還要下詞，劉保琪笑道：「你甭多說了，我做京出來的不知大小輕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帥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燒香還願麼？怎麼特特進城裏的廟呢？」曹嘉禾笑道：「這個我也不明白，是來打前站的軍爺說的，說老太太做了個什麼夢，特意寫信來福四爺照辦的。嘿！單是給廟裏裝金箔的銀子就送了三千兩！福四爺真是大孝子！」說完聽有人傳喊，忙一哈腰顛了。

劉保琪這才進院。這裏其實和正院也相去不遠，只是沒有西廂，西邊沿牆一帶搭的都是蘆棚，裏邊頭號鍋二號鍋三號鍋依次挨著，都是火熊熊大冒狼煙，黢黑昏瞀的棚下燈影閃閃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麼。丁伯熙敬朝閣和太監趙不敞著東廂門在裏頭說話，見劉保琪渾漉漉站在院裏，忙：「梅香，學政老爺回來了，趕給老爺換裳！」便聽東耳房裏兩個丫頭齊答應一聲，笑著跪進正房打整，劉保琪這才進來更，丁敬二人一前一後進來坐地說話。他們倒比驛丞知道得還多，說是福康安的母親棠兒夢見觀音來說：「我在的留雲下院李自燒掉一大半。一百多年過去，現在都要塌了，你兒子現就在那裏，也不肯關照一下。」醒來就用通封書簡直發福康安，要他趕察看是哪座寺，無論多錢都從的己銀子裏頭出……這才有了這檔子事。相對嗟訝驚嘆間，天愈加昏黑，丁伯熙卻帶的有表，看了笑道：「這是天的過，剛剛酉正，平日還大紅日頭呢！」敬朝閣道：「福四爺這一來，省了劉大人再上香山寺晉謁。等會兒見了四爺遞了信，無事一輕兒，今晚咱們痛快打雀兒牌打個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