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星雲小說 軍事歷史 乾隆皇帝——秋聲紫苑 第二十七回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

《乾隆皇帝——秋聲紫苑》第二十七回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

但這種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設酒嬉樂,舉止進退揖讓勸酒都講規矩分寸,「守禮不悖」是其宗旨,言談說笑也都是仁德沐皇恩,高天後土臣罪惶恐的那一套。無論如何,只是個「敷衍」二字,禮就算完事。大家雍雍穆穆話連篇,酒過三巡,顒琰便說:「還要到澹寧居書房,有事要辦。今日還沒給皇上請安。」福康安便忙辭席,說道:「我家裡也沒有事,送送十五爺回駕如何?」

「也好。」顒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談談再去。這飯也吃不好,晚飯就在我那裡用吧——坐我的轎,我們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禮!恭送嘉親王、諸王爺回駕!」於是百又來「恭送」,看著顒琰和福康安遜謝著升轎而去,方才各自打道回府。

此時乾隆還在圓明園雙閘北東邊門裡寶月樓一帶獨自踟躕。和珅原說過來陪駕,見了一面,請旨要去清梵寺給乾隆進香,現在還未回來。乾隆近來越來越喜歡獨自散步,所有跟侍的侍衛太監都被他攆得遠遠的不見影兒,只帶了懷春思春在園中游賞。

這是多麼的秋天!從林子這一帶高埠向南看,是層層連天蔽日的叢樹,檜柏松竹一片片老林,或墨綠或濃綠或淺淡綠裹在雜樹樹海中,楓、榆、柿、楊、柳……無盡的落葉喬木被霜染夜凍,絳、赭、深紅、紅、金黃……艷雜陳,微風掠過樹影婆娑搖曳生姿,似乎在作生命的最後展示,又像在努力尋找延續生命的機緣。向西過林海遠眺,可以看到湛藍的秋空下蔚蔚嵐氣朦朧籠罩下的西山,是翠的,又帶著黛,有點像新妝婦的眉宇那般,被造化之神輕輕一抹。樹叢中也有不高臺樓閣,但比起園外和珅的格格府和翻新修葺過的清梵寺,就了幾分嫵,也欠著一點崢嶸氣勢……北邊的風帶著海子的和著西風漫盪飄灑而過,簌簌的,紛紛的樹葉像無數彩蝶盪落下來,揚起再落下,不甘寂寞地鋪墊在一條一道錯落有致的鵝卵石小徑上,或草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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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默默踏著已變得堅韌的絨草踱到了園邊小渠旁,揀了一塊潔凈的青石坐下。這裡看去卻甚是凄清,筆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黃,連堤外的花籬也老葉萎謝,寂寞地偶爾翻著葉片。渠水仍舊潺潺,清澈得可以見到渠底的小石沙礫和努力上游的小魚,也有不知名的樹葉和草節在水面上粼粼漂過。深暗的樹林樹榦像被一層寒霧淡淡籠著,除了風過葉落,幽深得看不到底,神的幽靜中只能聽到草間小蟲日——日——嗡——嗡——的,——不知是求偶還是求食的嚶嚶悲鳴……

乾隆悵著這景緻,低垂了花白的濃眉,一手窸窸窣窣在另一袖筒里索著,半晌,取出一張薛濤紙,展開來掠了一眼,上頭寫道:

南苑凄清西苑荒,

淡雲秋樹滿宮牆。

由來百代聖天子,

不肯將作上皇。

他默念了一遍,又裝回了袖子里。懷春打破了岑寂,在旁問道:「皇上,這紙上寫的啥子?您已經看過三次了。」

「寫的朕就要做太上皇了。」乾隆怔怔地答道,「要由兒子來當家了。」

「我記得是和大人送的。是他寫的?」

「不,他寫不來這樣的詩。是鄭板橋寫的。」

「鄭板橋……是個翰林吧?」

「不,翰林院里寫不出這樣的詩。」

乾隆又搖了搖頭,旁邊的思春掩口微笑,說道:「皇上都瞧得起,必定好的不得了了!這人的名字好怪,我們老家那塊就有座板橋,是歪的,他那塊一定有座『正』板橋了——他必定是李白的同年進士!」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鄭板橋是本朝人,李白是唐朝人,怎麼個同年法?你們會弄詞曲兒,就是不讀書——錯了一千年……不過,唐朝有個唐玄宗,倒是和李白同年代的,年歲朕沒有考定,恐怕也差不多——就是唐明皇,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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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我知道!」懷春驚喜地拍手笑道,「是戲祖宗,唱丑兒的。如今唱戲的開臺都祭唐明皇!我們學唱媽媽說的,李白醉草嚇蠻書,高力士靴——都是唐明皇!」

乾隆開心地笑起來,懷春思春也就為逗他一笑,也都嘰嘰格格連比劃帶笑說戲。乾隆卻又變得沉鬱了,著膝蓋說道:「唐明皇也是雄主呢!開元之治……那是何其繁華昌盛!晚年不中用了,弄出子來,逃到四川。他跟前有個楊貴妃……也死了。《長恨歌》里講的就是這事兒——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花貌參差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曼聲背誦著,林間草樹間回著他自己的聲音,眼睛已變得有些模糊。思春忙過來用手絹子給他拭淚,笑道:「皇上這又何必?看三國流淚,替古人傷心麼?——咱們不說唐明皇了。」乾隆平靜了一下,說道:「說說也好嘛。他後來是作了太上皇。他在四川,他兒子在關靈武當了皇帝,接了他回來。」

「當太上皇有什麼不好?」思春見乾隆神鄭重,笑道,「唐明皇是個有福的,兒子孝順。」

「孝順。」乾隆面無表,「用了三千羽林軍。」

「那對的,怕路上有賊劫了老爺子吧!」

乾隆想正面回答:「是為了挾制老爺子,防著老爺子再奪皇位。」嚅了一下,卻換了話題,喃喃說道:「這裡景……朕從來沒留意過這樣兒的秋景,得令人憂傷——淡雲秋樹、南苑西苑……真是太好了……我們再走吧……」方,見和珅遠遠從南邊抄著方步過來,乾隆笑道,「他畢竟年輕些,走道兒能看出來。」見他近了,又問道,「怎麼去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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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跟的人這麼?老年人要多熱鬧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上一層微汗,給乾隆打千兒行禮起來,嗔著二春說道,「這地方也太荒涼了,散步也尋個好景緻嘛!」「你懂什麼好景緻?」乾隆說道,「這是朕的旨意,們敢違?」和珅換了微笑,低聲道:「奴才也是關心主子麼!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大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親王去迎福康安回來,軍機就只留了個劉墉當班,站著說了幾句苗疆的事,又到務府催發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銀子。事兒也沒辦,又惦記主子有事招呼就趕著騎馬回來了——幾年沒騎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顛得疼呢!」

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親,論功勞可以給他個鐵帽子王的。嘉親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熱鬧風些。如今傳位嘉親王已經是不宣之。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詔書冊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遜位禪讓,他就是當今,人心趨炎附勢也是尋常事。這都是你不讀史書的過。你下去讀讀司馬遷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顒琰今兒也沒過來,必定一同進來的——他們把臺灣進的新茶送過來,朕還沒有吃過呢!」

「奴才就是為這事去的務府。」和珅笑道,「今兒的玉泉水還沒送過來,還有新茶,奴才還指著主子賞一點呢!管茶庫的掌事太監去了潞河驛,膳房總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著主子這就先過來……主子這裡,就在這裡悠悠。奴才去去就來。」見乾隆微笑點頭,和珅才跪辭了。

乾隆這才起,走了幾步,覺得膝有點酸脹,命二春一邊一個攙扶著慢慢散步,不住地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鐵馬虎那辰了……」懷春和思春都無可深勸。們自也有一份難以啟齒的衷:皇后雖然廢死,沒人再來整治作踐們,但們名義上只是個不倫不類的「才人」,是又是宮人,像嬪妃又沒有嬪妃位子,年輕輕的閉鎖深宮,又沒有子息,這位老朽皇帝一旦駕崩,再去依託誰呢?口中各自勸著「皇上還,皇上不老」,聲音已帶了哽咽。三人扶將著在老樹秋草間徘徊遣懷間,思春眼尖,遙指著南邊寬道說道:「有人過來了,那不是十五爺?……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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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乾隆也認了出來,笑道,「這裡草太深,咱們也轉悠夠了,到那邊見他們。」

……福康安是從顒琰一同來的。挨了顒琰一通訓斥,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起初到澹寧居顒琰辦事書房,顒琰還是很客氣,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只是問起居,問家中有什麼難,又說福靈安在外當巡口碑還好。他這樣不咸不淡,福康安想尋出由頭「心」也難開口。思量著還是從親上頭說容易,因道:「奴才已經聽說十五爺要當太子。明年改元,皇上遜位,您就要極君臨。這些日子,這些年,奴才越來越覺得自己無能,活得不地道。」

「你這是怎麼說?」顒琰看著紙扇,笑著轉過臉來,「誰敢說你無能?我還不知道你?能讀書能出兵,全掛子的本事嘛!皇上和我都信的過,怎麼又說這個話?」

「奴才想想,反躬自省。略能帶兵是真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福康安搖頭嘆息,說道,「就是帶兵,也全仗著皇上和十五爺的信任,軍需待遇和兆惠海蘭察他們不可同日而語。奴才錯就錯在把功勞能耐都算到自己賬上,顧盼自雄,眼裡心裡只是個顯擺。守禮,也是循了聖人教誨不敢為非,替自己替部下門人奴才想的太多了……奴才常常跟府里下人說,什麼忠?就是要有心,心中只有主子沒有自己!教下頭是這樣,想自己也是皇上奴才這一條就了。」說罷長嘆一聲,「這是奴才幾年讀書養氣的心得,未必說的全。想起阿瑪額娘的教誨,想起當年魏娘娘教我識字,給我鉸鞋樣子……都是恍然如夢——真的,什麼都不必說了,總之是糊塗罷了。」

顒琰起初只作無心,擺弄著手中素紙扇子靜聽,偶爾還頷首微笑,聽著他是真認錯服低,又提起兩家上代恩義分,不慢慢容,想說幾句溫存話,臨出口改了主意,把手中扇子慢慢折起放下了,說道:「本來這些話,將來有機會說的。你現在說了,我很為你欣。我和王師傅他們閑常議論過你——能耐是有的,但有豪門公子哥兒,送你『驕縱』二字大約不為冤枉了你。」

他口氣淡淡如水,考語卻下得很重,似笑不笑只是把玩那扇子。若在昔年早日,福康安早就跳起來回駁了,但此刻卻是真的認了,只是低頭,誠摯地說道:「十五爺是真的斥我,我也是真心認了,不但驕縱而且有時狂妄!年輕讀書時我就說過,『論讀書寫文章,阿哥們都和我一,誰還不知道誰?八爺就詩詞我還服些,就十五爺,一篇書要溫習幾天才會背』——這不是患了痰癥風疾麼?」

「錢灃的死,我查過了,沒你的事。」顒琰平靜地說著,輕輕把扇子丟下,「因為當時你在嘛。有人疑心小人害的他了——所以要查。但有人說紀昀被黜,有你的份;還有,福靈安黨附朝廷大員,恐怕也是真的。忠,只有一個心,像你這樣份地位,放縱兄弟去捧人的臭腳應該麼?」

福康安嚇了一跳,忙道:「十五爺這話,足見還是信任我。紀昀被黜,是和珅到山東,我心裡恨于敏中,他狠狠整,誰知他連紀昀的過錯都抖落出來……福靈安黨附的大臣,奴才也聽說過,但奴才們分居已經多年,又常年在外,有失兄弟通氣教訓,這是實話。」不知是怕還是心有委屈,福康安說著,已迸出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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