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懷著一腔惆悵悲愴，恍恍惚惚進去換了擱置多年的貝勒服飾，又披了一件斗篷；出來時，只向阿蘭、喬姐行了一躬，便登騎沖門而出，剛至大門口，卻見張五哥和幾個太監候在門口。五哥未及請安，胤祥已經跳下馬來。兩個人火一樣的目，對視一眼，心中縱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十三爺稍候一下。」五哥說道，「四爺有話，怕您一個人應付著難，鄂倫岱就在十七爺府，人去請他們來幫辦差使……」胤祥詫異道：「鄂倫岱？記得不是你的對頭嘛？」五哥笑道：「他是八旗子弟，生就的爺脾氣，這些年也歷練出點人味兒了……我們如今得倒好。」胤祥不點頭嗟嘆，道：「你倒提醒了我，十年沒出來，蒼狗白雲都在變幻；就是原來我使出來的，也難得沒有變心的。這趟差使得加倍小心！」說話間，雪中遠遠有一騎隊飛奔而至。胤禮、鄂倫岱和一干太監滾鞍下馬，胤禮一個安請下去，頓時號啕大哭。「十三哥，你讓我想得好苦！」

胤祥忙上前雙手攙起，一手拉了胤禮，一手扯了鄂倫岱，說道：「你得想明白，萬歲若不把我藏起來，恐怕早就變黃土一抔了！——這會子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什麼話都留到日後再說！四哥已經把臺的詳告訴了我，下頭軍一多半人我都認得，上頭的須要靠你們眾位……」說罷，便如此這般做了一番安置。二十幾匹乘騎從宣武門疾馳而出，蒼茫的雪原上揚起一片雪塵。待到臺鎮前，胤祥收韁站住，沉著臉瞭了瞭。布在鎮子四周的座座兵營，冷森森、黑沉沉的毫無靜。胤祥將手中鞭子一揚，說道：「太監們進去通報，說十七爺和侍衛鄂倫岱前來勞軍！」

文運剛剛聽了何柱兒傳來的口諭，命他率領全軍至暢春園勤王護駕，他已經把文武將佐都傳到中營，卻遲遲不敢下令。文武百一大半都在暢春園，頂頭上司們見他舉事，若問起勤哪家子的王，護誰的駕？該怎麼對答？九門提督近在咫尺，萬一搶先把阿哥們都劫持進城，三萬人師出無名，困於冰天雪地的堅城之下，只消張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萬段！最要命的是，連何柱兒也不知道皇上是死了還是活著，萬一活著，稍一面，一指頭就可把自己彈為灰燼……正躲在書房疑慮重重，聽見說十七阿哥和鄂倫岱一齊來了，不由神一振，忙帶著戈什哈把胤禮迎進來，穿過正廳，直讓進後堂。

正廳里幾十個游擊千總被主將傳來，卻又不發令，早等得一肚皮的怒火，東一簇、西一群地聊天罵娘。正在焦躁，忽見十三阿哥頭戴薰貂金龍二層冠，穿五爪金龍團龍褂，腳蹬青緞涼里鹿皮皂靴，大踏步昂然，眾人不都是一呆。這些人差不多一半都是胤祥掌管吏部時遴選的軍，見了恩主，唿唿嗵嗵就跪了一地。請安的、問好的、慶賀的、寒暄的……什麼樣的全有——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大宗主是剛從高牆裡放出來的。胤祥想到十七阿哥在後頭已纏住了某，不微微一笑，向眾人略一點頭致意，從懷中取出那支「如朕親臨」的令箭來，回拔掉正廳上的將令，端正好，方回過來。眾將佐早已看得呆了，偌大廳中立時雀無聲。

「胤祥奉聖命前來臺大營置軍務！」胤祥雙目微睨著眾人，「眾將聽宣！」

「萬歲！」

胤祥沒有立即發話，他的目來回掃視著，尋找自己最悉的弁，半晌才道：「許遠志，殷富貴，張雨——你三位游擊，晉陞為臺大營漢軍參將！白爾赫、阿魯泰、畢力塔，你三位晉陞為滿軍參將……」他一個個點著名，不到一袋煙工夫，滿廳里所有軍立地都榮升一級！接著便分撥差事，白爾赫和許遠志各帶原部人馬移防通州，阿魯泰和殷富貴隨自己進駐暢春園，末了，指著畢力塔道：「你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兩世為人了！十年前我就想抬舉你，有人說你十八般兵件件稀鬆，今兒爺給你個好差使，好歹你給爺掙回這個臉來！」畢力塔臉漲得紅，「喳」地答應一聲，向前跪了一步道：「請爺的令！」

「把白雲觀給我剿了！」胤祥臉上泛著青，冷冰冰說道，「走了張德明一干正犯，惟你是問！」

「喳！」

文運聽前頭山呼「萬歲」，早已趕來了，一直在旁邊看著，已是氣得目瞪口呆，直到胤祥分撥完，才閃出來一揮手道：「慢！——十三爺，您這是？」胤祥格格一笑，說道：「喏！沒見上頭的令箭麼？我此刻是代天行令！」文運看著胤祥寒凜凜的目，心裡不一抖。但他與胤禩的關係實在太深，家命早就押上了。被胤祥三下五去二就解掉了兵權，心中又驚又怒，也明白了暢春園中大變在即，當此關頭，榮枯存亡千鈞一髮。他不能不出面一爭，遂冷笑道：「即使奉聖諭調兵遣將，我是主，怎麼能撂在一邊？」

「你忙著和十七爺說話嘛！」胤祥無賴地笑笑，「如今非常之時，我奉旨勤王護駕，名正言順，你和我扯什麼淡？」

「勤哪家王？」

「雍親王！」

「護誰的駕？」

「當今的駕！」

文運橫下了心，哈哈大笑道：「十三爺真能取笑！事不明某不敢奉命，得罪了——各位暫且回營，沒有我的將令，一個兵都不準出營，違令者就地正法！」

「放你娘的屁！」胤祥咆哮大怒，「啪」地一拍案，說道，「——這令箭是假的？十三貝勒、十七貝子是假的？這些暢春園太監是假的？別忘了——」他咬著牙，狼似地盯著文運，「老子久經滄海難為水！是出了名的！賜封號『拚命十三郎』！別說老子奉的是皇命，保的是社稷，就單憑你沖我這瘋狂勁兒，爺就敢割了你的頭！你瞪什麼眼？啊哈！你終於發抖了，不是？你說爺敢不敢？你說爺敢不敢？！」他的嗓音尖銳沙啞，震得大廳嗡嗡直響。

所有的人都被他嚇呆了，木雕泥塑似地跪著一不。文運一陣氣餒，想想還是不能示弱，煞白著臉揮手道：「十三爺犯了痰氣，不要聽他的，回去聽令！」

「鄂倫岱！」胤祥嗓門兒聲震屋瓦，「你給我宰了他！」

「喳！」

鄂倫岱至此品出味兒來，笑道：「奴才真瞎了眼，跟著十三爺做事兒真是妙極！」一邊笑，一邊「噌」地出劍來，不由分說，從文運腰間一劍直刺過去……出來，那汩汩如泉涌了出來。文運大一聲頓時氣絕。十七阿哥嚇得臉煞白，將佐們饒是膽大，也都看得五神迷。

「還有不奉詔的麼？」胤祥惡狠狠地據案而立，問道。良久，見無答應，方漸漸氣平，拔出令箭遞給面前的張雨，道：「明兒你去十三貝勒府，支三千兩銀子送文運家屬做賻儀——這個你拿著，是憑據。哼！爺是假的？——就這麼著，照我方才的話即刻分頭去辦！」

胤祥、胤禮率阿魯泰部三千人馬冒雪趕到暢春園，在離園二里命令停軍待命，胤禮守著聽招呼，自帶了太監們進園。太監們帶他到「窮廬」寢殿門口，各自退下。胤祥便聽到裡頭的哭聲，頓時一顆懸得老高的心放下一半。因見一個人背朝外在門里端坐，繞到前面端詳半日，才看出是武丹。只見武丹白髮如雪，雙眼睜得彪圓盯著殿門，前漉漉的，淚水在鬍鬚上都結了冰。胤祥心裡一陣難過，晃了晃武丹，道：「是你在這兒給主子守門？好歹歇息兒吧……」因見武丹不言不，胤祥走了兩步又踅回來，詫異地細看時，武丹瞳仁都散了，子僵，一脈息，已停止跳！胤祥過劉鐵，低聲責道：「你這差使怎麼弄的？武軍門已經神，隨主子去了。快，先把他請進房裡——不許聲張！」說著大踏步走進殿來。

屋子裡暖和極了。因剛從雪地進來，殿顯得很暗。胤祥了眼，這才看清，除了胤裪、胤禮、胤礽和胤禔，所有的皇阿哥都在，胤祉、胤禛二人並排跪在最前頭，一個伏地號啕，一個默默盯視著康熙，臉上淚水噗嗒噗嗒往下落。張廷玉早已摘掉了大帽子上的紅纓，臉蒼白得像窗紙似的，見胤祥進來，忙上前來哽著嗓子道：「請十三爺去了吉服……萬歲爺已經……龍馭上賓……」胤祥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半張著盯視著已經移簀的康熙，渾抖著走近了，輕輕揭開蒙面紙。

康熙皇帝彷彿睡著了似的，臉頰上還略帶一點紅，比起十年前，只顯得瘦削些，顴骨高高的，下上的皺紋在修長潔白的鬍鬚里，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靜靜地躺著，似乎只要輕聲喊一句「阿瑪」，立時就能坐起來說話。胤祥驀地想起年，一次在毓慶宮臨帖，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勒了紅，恰康熙進來，把著手教他運筆，還說，「你母親是個蒙古人，寫的一筆書連熊賜履都誇獎，朕的字也很看得過去，你不要墮了志氣……」而今，這個嚴父竟一去不回，再也不能……他心中泛起一熱浪，沖得滿都要裂開來，突然張開雙臂，擁抱住一不的康熙，發出一陣撕肝裂肺的嚎聲：

「阿瑪！阿瑪……您醒醒，啊！兒子胤祥不孝，沒有侍候過您一天，還招您生氣……兒子胤祥沒福……臨去都沒見您老人家一面……您醒來吧！啊……嗬嗬……我練了十年的字，寫了整整十柜子，都是您看的……我的字差不多攆上四哥了……你、你看看吧，我的阿瑪……」

眾阿哥方才住哭，哪裡經得起他如此引逗，無論真心假意，遂一起大放悲聲。只苦了張廷玉，一邊要自哭，一邊要勸阿哥，了半日，方漸漸止住。

「各位爺！」張廷玉從懷中取出表看了看，「且請止哀。皇上臨終前還有旨意，已經晉陞步軍統領隆科多為上書房大臣。」

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盯視著張廷玉不言語。張廷玉臉愈加蒼白，輕咳一聲接著說道：「傳位詔放在紫城乾清宮正大明匾額后。隆科多已經去取。國不可一日無君，大位一定，就好給萬歲料理喪事了。」胤祥的心陡地提起老高，忙看了胤禛一眼，胤禛卻木著臉不言聲，似乎哀慟已極，只兩手攥著，看得出心裡極為張。

「張相！」跪著的胤禩突然問道，「怎麼還有詔？萬歲駕崩前我們都在，當面說是四哥嘛！」胤偏著腦袋說道：「是麼？我怎麼沒聽見？我只聽萬歲說傳十四阿哥，還賞了九哥一串念珠，那不是憑據？」

胤禩一言不發，目一脧，胤禟立即舉起那串念珠，說道：「我聽得最清楚，萬歲是傳十四阿哥！」胤禑梗著脖子道：「這是後頭的話，萬歲口齒已經不清。前頭四哥去放十三哥，萬歲明明白白說了，傳位給剛剛出去的四阿哥！」

「既是老四在，」胤祉突然了心念，款款說道，「萬歲當面何不就說了？如今有詔，自應以詔為準！」

「是四哥！」

「是十四阿哥！」

廳里頓時了。這場爭論在胤祥沒來時已經發生了，只是雙方沒有像現在這樣劍拔弩張，幾個小一點的阿哥嗅出了哥哥們話中的**味，都嚇得在一邊，胤禛只捂著臉，一邊哭一邊道：「你們拉扯我做什麼？……」正著，張廷玉眼睛一亮，說道：「隆科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