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大殿人人屏息,看著何當歸將泥爐、滌、茶、茶則、茶夾、香爐等依次擺放到茶案上,並取了水置於淺紅的泥爐上烹煮。
時水沸了,微微的水氣盈繞開來,而何當歸先向著主位方向盈盈一禮,然後垂眸靜坐,取過茶夾用沸水將茶一一燙洗乾淨放置在一旁,又用茶勺取了二分茶葉傾於雪紙上略分細,這素綠的雲霧茶之中茶梗較多的部分都被分出來,在眾人詫異的目中,何當歸將這些茶梗置於香爐,並從自己的小水袖中取出一支火摺子點燃。
眾人不面面相覷,此事頗為不可思議,一則,從來只聽說「焚香」,未聽聞過有「焚茶」的,二則茶葉雖屬草類,卻不能輕易點得著火,怎麼一點就著了呢?
孟瑄就站在的左邊觀,但見孩一雙清澈的眼眸,彷彿深秋山谷中的一池潭水,靜謐平若,與剛才嗔視暗罵自己的時候彷彿判若兩人……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抑或兩者都不是?
當是時,大殿之上人人自危,哪裏是悠閑品茶的時候,眾人各懷心事,看著正中央那個閑適自得、與周圍環境極不搭調的孩子。
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小草棒,撥弄了兩下香爐,但見一縷淡淡的碧煙飄浮而上,宛若實質,孩用春蔥般的細指在煙上輕撥,讓碧煙彌散開來。那縷煙中的味道竟然不可思議地彌散到整個寬廣的空間中,令人嗅后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有一種由衷的愉悅從心底升起,只見眾人紛紛輕舒一口氣,牆角邊羅白英等互相攙扶著的一群人里,十人有九人都能面如常地站直子了。
忽而,欣榮殿的穿堂風從四角的窗戶進來又出去,帶走了滿室的碧煙散發的味道,不知為何,多數人卻覺得鼻端又襲上了另一般馨香。
就在眾人沉迷於這個香味時,茶案前的何當歸已經一氣呵的投茶注水,沖好了一茶甌珍珠雲霧茶,然後抬眸對堂上微笑道:「大俠,我這茶有四道,須得就近品嘗為最佳,不如你和老祖宗一起賞過來坐坐吧。」
眾人滿以為那個說話態度強的面人會斷然拒絕,沒想到他卻很聽話地押解著老太太徐徐走下臺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茶案邊坐下。何當歸與孟瑄在茶案左側落座,老太太與面人在茶案右側落座,三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何當歸的臉看,孟瑄心道,這樣近的距離我是可以救下羅老太君的,我要不要出手呢?不如再等等吧,說不定過一會兒爹就來了。
耿炳秀問:「丫頭,是哪四道茶?」
何當歸斟出第一盅茶,盈盈走到了老太太邊,而一旁的耿炳秀見狀,搭著老太太肩膀的右手又加重了兩分力道。不過,何當歸卻越過了老太太,把那盅茶遞給了耿炳秀,淺笑道:「第一道茶做『君問歸期未有期』,大俠你且試試看。」耿炳秀接過茶捧在鼻端聞香,卻良久不去品嘗——畢竟他的在面下方,想喝也無從喝起。
何當歸待要再說什麼的時候,老太太卻突然把何當歸拉近,附耳迅速地跟說著什麼,耿炳秀雖然略有不滿,但也未加阻止。如此過了片刻工夫之後,何當歸拍了拍老太太的肩頭站起來,又去倒了第二盅茶,清亮的茶線如飛泉般落進雪瓷茶盅,注到七分滿時就停住了,然後將這盅茶敬給了老太太,聲道:「老祖宗勿憂,所謂世事變幻如棋,未必就會到那一步,請先嘗嘗這一道『山夜雨漲秋池』吧。」
老太太代完了自己的機言,只覺得心立時一送,雙手接了這盅茶去聞時,更加覺得人世間的三千煩惱彷彿都盡數散去了,輕啜上一口,老太太閉目細品半晌,方道:「老……很多年沒喝過這樣的好茶了。」話語中的回味無窮,讓旁觀者對那杯中茶的味道好奇和嚮往到了極點。
此時,何當歸又把第三道「何當共剪西窗燭」敬給了孟瑄,孟瑄也接過細品,眼中的神在氤氳的水氣后閃爍不定。
之前孟瑄雖然覺得這孩與眾不同,卻沒想出來是哪裏不同,如今回思起來,孟瑄才發覺,這孩的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帶著天生的貴族儀態,走路之時輕步緩行,而擺竟不見一飄;言談之時,從眼神到表都收放自如,簡直就像場人一般,帶了幾分「外式」的味道。若不是天生如此,那就是後天經過了專門的嚴苛訓練而養的,可是除了皇室中的公主,尋常的世家子誰會去訓練這個?
他們孟家是伯府,自問門第不算低,家裏的三個妹妹也是請了宮裏出來的教引嬤嬤,從幾歲時就開始灌輸們笑不齒、行不足的禮儀規範,可儘管如此,們中都沒有一人能做到把這些禮儀融至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畢竟對著自己的家人,誰不是盡的笑,歡快的跑呢?
他聽得剛剛羅老太君「當歸」,而關三小姐又稱為「何小姐」,那麼,這個名「何當歸」的孩子究竟是在一個什麼樣的既無上尊貴、又不能放肆言笑的環境中生活了多年,才會養這般融骨的貴族儀態呢?
「逸姐兒啊。」老太太一杯茶飲盡,竟然像是忘記了眼前的境一樣,話起了家常來,「你娘川芎昔日師從有著『小陸羽』之稱的宋書文宋大家,習得了一手好茶藝,可老瞧著連也及不上你的兩分,你泡茶的功夫是跟你娘學的嗎?怎會比還強上這麼多?」
何當歸微笑道:「我怎敢跟母親相提並論,品茶無非是個心境,老祖宗你此刻心境坦然,喝起茶來自然滿口生香,餘韻久長。」說著拿起茶甌,傾倒出了第四道「卻話山夜雨時」自斟自飲,同時在心中嘀咕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母親的茶藝師傅是「小陸羽」宋書文,而我上輩子的茶藝師傅卻是宋書文他爹「賽陸羽」。
此時,殿中之人都未發覺,大殿上方的氣窗外又潛伏了一個蒙面人。
四道茶巡下來,除了耿炳秀那一盅之外,其餘三盅都已經被品盡,清明的茶香溢滿室,這時候,殿外遠遠地傳來了說話聲,首先是關白的聲音:「段,你回來了!你問明白了麼,府外的兵究竟為何而來?」
然後是段曉樓的聲音:「先進去再說吧,大家該等著急了。」
再然後是關筠的驚呼聲:「呀!曉樓哥哥,你的手傷了,流了好多!發生了什麼事,你跟兵手了嗎?我來為你包紮!」
殿中眾人正側耳聽得出神,說時遲那時快,那個面人突然一手拎著老太太一手拎著三小姐,飛快地從側門逃走了。一時殿中人人驚高呼,湯嬤嬤口中大「老太太,三小姐」;羅白英慶幸那個惡人離開的同時,吩咐邊的丫鬟去將四大護衛找來;羅白瓊方才摔斷了骨頭的雙突然不藥而癒,靈敏地爬起來,扭頭就向偏殿跑去,嗚嗚嗚,哪裏沒危險、哪裏最安全?對了,還是藏在偏殿的出恭間里吧,那裏一個人都沒有!
孟瑄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大活人都在自己的邊被擄走,氣惱懊悔的同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一雙竟然虛得站不起來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迷藥嗎?不可能啊,以自己的功力,這世間的迷藥都不可能迷到自己!
段曉樓聽見大殿中的哄鬧聲,立刻像離弦的箭一樣飛進來,大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同時極力地用目在殿搜尋著什麼,可是大殿得像菜市場,就算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也只能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三小姐……吃茶……了。」
段曉樓聞言大驚,繼續用目在殿掃視,同時厲聲喝問道:「在哪裏?」然後另一人指給他大殿的側門,於是段曉樓將輕功發揮到極致,颶風一般地吹過了眾人的頭頂,從側門邊上刮過去了。
大殿裏,一旁的人吃驚地問剛才說話的人:「你跟段世子說了什麼啊,怎麼他突然跟點了炮仗一樣?」剛才說話的人臉上表更加驚訝:「哈?我才剛起了個頭,說了句『老太太讓三小姐給泡茶,可是吃茶吃到一半,們就不吃了』,還未及講出們不吃茶是因為『被一個壞人抓走了』,怎麼段世子還沒聽完就跑了?」第三人則嘆道:「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啊!」
大殿外,段曉樓在黑夜中一邊飛一邊找,糟了!剛剛只聽說何妹妹自殺了,卻忘記問何妹妹是投湖、跳井還是自掛東南枝了,這樣黑漆漆的一片讓他怎麼去找?該死的,沒想到才只一轉眼的工夫,何妹妹竟然就想不開自殺了!
他不跟相認,是因為已經託了耿大人來說,假如讓人知道他們在荒山道觀中相識數日,之後他這個伯府世子就來下聘,要求迎娶那樣一個份低微的庶為正妻,到時一定會生出各種難聽的流言來,有損於的閨譽……天意何其弄人!這一次他費盡辛苦,搶到了這個來揚州捉柏煬柏的差事,為的就是來見一面!他聽說關家和羅家是世,又去找關白讓關白帶著自己一起來羅府赴宴,沒想到,沒想到就因為他不跟相認,就自殺了!
何妹妹啊,你知道我在京城有多麼思念你嗎?你說的「半年之約」我已經等不到了,我每天醒著的時候腦子裏想的全是你,喝酒的時候你的臉就在酒杯里,夜半讀書的時候你就端著一盞茶在旁邊看著我笑,閉上眼睛的時候,卻看到你坐上了別人的大紅花轎……夢裏做夢的時候,你微笑著沖我揮一揮手說:「段公子,你不是我的良人,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良配!」
夢裏,我急得滿頭大汗卻說不出話來,夢醒之後才發現,那一把刻著你的小像的匕首在我的口硌出了一道紅印,於是又盯著那只有一枚銅錢那麼小的小像,苦苦思念著遠在揚州的那個你……何妹妹,你為什麼要自殺,你為什麼不等我?何妹妹你等著,我馬上就來找你了,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另一邊,段曉樓的何妹妹依然健在,而且正在笑嘻嘻地跟面人談判:「大俠,我外重百斤,腳又不便利,你扛著這麼一座大山跑,多費力氣啊!雖然份尊貴,可是外面黑燈瞎火又兵荒馬的,誰認得是羅老太君還是羅府倒夜香的羅嬤嬤?我看你不如把扔在這裏,咱們兩個人走還能快一些!」
耿炳秀閉口不言,雙目鎖著這個笑靨如花的小丫頭,如今被人擄劫,只要自己輕輕一下手指頭就沒命了,為什麼不害怕,還有什麼底牌,能夠支撐著在這裏跟自己討價還價?
「你瞧啊,我外睡得跟死豬似的。」何當歸指一指地上的老太太,從來沒搭「便車」飛過的老太太剛一飛起來就被嚇暈了,何當歸搖頭嘆氣道,「聽說死豬是這世上最沉的東西,扛起來重逾泰山,而且我聽著大俠你的氣息紊,像是了傷的樣子,何苦要扛著這麼個東西跑呢?」
耿炳秀瞪眼:「什麼!你知道我了傷,你怎知道的?莫非你也會武功?」
何當歸的一雙小手在紗帕上揪了十個白玉小結,半垂著小腦袋,細聲細氣地說:「大俠叔叔,你看我像是會武功的樣子嗎?大叔你真會開玩笑,好了別說這些廢話了,咱們趕快跑吧,待會兒追兵就該追來了,他們可都是一等一高手!」說著,拉起耿炳秀的胳膊,用力拖著他往黑漆漆的花園裏跑去,耿炳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睡人般的老太太,終於下定決心拋下,跟著的外孫一起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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