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忽而覺得有些冷，坐下抱著那一碗麵線取暖，不會有錯了，如今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那寧淵就是朱權。

關於火烈花的那一段記載文字，是從王府中朱權的小書房裡看來的，那裡面的書都是他搜羅來的絕版古籍和孤本珍冊，別的地方絕不會有。記得清楚分明，那一年的一個雨夜，他和一起在小書房中圍爐品茗，他手裡一本《太上眾經目》，手裡一本《異草經》。

讀到火烈花的時候，看到了兩行墨跡陳舊的批註，注中贊火烈花為「萬葯之鹽」，其字與他的僅有六相似，問后才知，那是他年時期寫上去的批註，只因後來改練了柳書法，因此字跟從前大有區別。而後微笑提筆，在書頁空白添了一句「永樂五年十一月八日夜，清逸閱覽，開卷有益，然也。」他也笑著接過筆，在後面加了一句「此書主人權同閱，紅袖添香夜讀書，人生第一樂事，然也。」

何當歸拿起筷子開始吃面，咬牙暗恨道，沒想到那人溜得這樣快，昨天在花園裡已經想好，雖然暫時不想去殺這個年時期的朱權，畢竟他還沒有害過，但是已經想好了一個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的辦法。

只需寫一封匿名信，投揚州知府衙門外的銅亀，信上說寧王朱權私自拜了聖上一心招攬的道聖柏煬柏為師，學得一手妙的易容之，經常擅離封地從事各種地下活，如今易容后化名為「寧淵」藏於羅府聽竹院。揚州知府韓扉收到這樣一封信，有三種理辦法，第一是率兵二次包圍羅府捉拿寧淵一探究竟，第二是派人去探寧王其人是否在大寧，第三是上書給皇帝並附上這封匿名信。

不論他選擇其中哪一種辦法，當然，最好是三管齊下的雷霆而行，此事的後果都夠朱權好好喝一壺的。畢竟他的一切權勢啊，地位啊，錢財啊，說到底都是他老子朱元璋給他的，一旦朱元璋不信任他了，那他的逍遙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可恨，他竟然跑得這樣及時，若是能遲上一兩天……罷了，這一世只願跟他做毫不相干的路人，跑了就跑了吧，但願蒼天見憐，讓這個人從此在的視野和的生命中永永遠遠地退出。

「呸！」

何當歸快速地將口中的麵線吐進漱口的蓋碗中，大驚失道：「蟬，你在面里加了什麼？白糖？」好甜好膩，難吃得驚人的一碗面！何當歸的心中一時冒起了一團邪火，這小妮子走火魔了不，端來的花茶濃得像糖漿，自己也著頭皮喝了，怎麼一碗澆著辣椒醬的咸麵線，還是要放糖？

蟬吃驚地掩口，圓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因為還從未見過小姐發脾氣的樣子，更何況是對。

「又放糖，甜死了，不吃了，睡覺去！」

何當歸拿桂花漱一漱口，撅著「咚」地跳到床上，先是面朝里躺著，然後又扯過被子，藏進裡面生悶氣。

房間里悄然無聲地安靜了半晌，何當歸的心中開始打滴。滴答，滴答，滴答滴。過度的寂靜，讓的心中浮現了些許罪惡和自省——其實說穿了，氣的只是自己沒能早點認出那個惡魔的真面目，氣的是自己曾經對著他語笑晏晏，甚至把他當了半個朋友，氣的是自己想起那些往事的時候，依然會有心痛的覺。這樣的覺讓自怨自苦，卻又如同呼吸和心跳一樣，不能中斷，不能和自己的分離。

而這些本不關蟬的事，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能做出多好吃的東西呢？自己實不該為了一碗面就對著大聲嚷嚷，細想起來，自己上一世極為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銀子從道觀帶走蟬，如今能得償所願的跟好友天長地久的在一起，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人果然都是得寸進尺的麼，得到了又想要更多……道歉的話語含在舌間，幾乎就要口而出——這時，覺自己的背隔著被子被了一下，然後蟬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是的招牌碎碎念：「小姐你不喜歡吃糖的話你就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不喜歡吃糖呢？雖然你突然把筷子一扔跑到床上來，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吃糖的！你真的不喜歡吃糖嗎？那大不了我以後不放糖就是了，咦，小姐你莫不是在假裝發脾氣，其實是為了懶睡覺？起來起來，你不能再睡了！你再睡就變豬了！」

何當歸無奈地從被子里爬出來，繼續回桌邊喝桂花，然後又把麵線里的蛋揀出來吃了，問蟬：「你幹嘛那麼喜歡糖？」

「小姐你真懶，你又不疊被子，不疊被子就不要隨便扯被子嘛！」蟬邊疊被子邊答道，「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小時候我就覺得糖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可是家裡窮吃不起糖。我知道我喜歡吃糖，於是拿的私房錢買了一罐兒放在床底下，每天開飯的時候就往我的碗里抓一把，後來得病死了，便沒人給我加糖了。過了幾個月，有一回吃飯前我自己去床底下找那個糖罐兒，卻發現已經被老鼠吃了。」

何當歸沉默一刻，突然道歉道：「蟬，對不起，剛剛對你發脾氣。」

是呀，小時候的記憶和喜好往往是最難改變的。蟬小時候吃不上的是糖，而自己小時候吃不上的卻是鹽。

寄住在農莊上的時候，所在的錢老五家是莊上數一數二窮的人家，終年到頭的伙食都是稀多干，而且幾乎不往稀飯里加鹽。在那兒住了一年之後，有天中午吃飯時破天荒地吃了菜粥就鹹菜，那大概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吃到那麼鹹的東西，頓時覺得很好吃，問了瘸錢老五的婆娘，才知道那種鹹鹹的東西「鹽」。

錢氏把一個破陶罐抱給看，指著裡面白花花的東西說，這是咱們農莊的東家，揚州城的羅府發給的，每家都有四斤呢！以後咱家也能吃一年的有咸鹽的稀飯了！吃了這個，干起活計來就多一把子力氣！

半夜裡，五歲的悄悄從床上爬起來，跑去廚房找到那個陶罐，抓了一把「好吃」的鹽好奇地研究著，這就是家裡送來的禮嗎？研究完了之後，就一把塞進裡……之後的被那把鹽燒破了，腫了半個月，儘管這樣，傷好之後的還是最喜歡吃鹹的東西。

「只要你喜歡，以後你就在你的碗里隨便加糖吧。」何當歸悶悶地說，「吃完糖記得用青鹽水漱口，再喝兩杯清茶解膩，畢竟糖吃多了也於無益的。」

「原來小姐你不喜歡吃糖嗎？」蟬憾地說，「彭二公子給你送來了好多糖呢，不過都掉地上了！」

「掉地上了？弄髒了就扔了別吃了。」何當歸看向蟬，補充道，「對了，蟬你記好，以後彭漸那小子來了別招待得太熱乎，讓他自沒趣然後自己離開，多這樣幾次他就不樂意來了。還有，從現在開始，他拿來的東西咱們都不能要，原樣給他退回去。」彭漸那小子不大機靈，又天熱如火，儘管他大概是來到一個新地方喜幾個新朋友，可萬一他的這些舉被老太太湯嬤嬤們看在眼裡，把他和自己湊一對，就算最終被彭漸的父母駁回，中間只怕也要幾多曲折，還不如趁早將之扼殺在搖籃里。

蟬聞言衝過來，焦急地分辯道：「不能扔啊小姐，那幾盤子粽子糖和芝麻糖都是裝在提盒裡的，彭二爺暈倒之後就整個兒掉在地上了，裡面的盤子雖然碎了兩個，但是糖沒弄髒啊！我已經嘗過了，每一種都好吃得不得了，為什麼要扔呢？」

聽完之後，何當歸的眼角不了，原來，竟然是為了糖，還以為突然衝上來是要為彭漸辯解呢，「咦，彭漸暈倒了？他病了？」

「不知道啊，早晨的時候，他正笑瞇瞇地拎著提盒往咱們院子里走，彭大爺突然從後面竄出來，一記手刀砍到他的後頸上——」說著，蟬舉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臉上做出一個兇狠的表，立刻刺激何當歸想到了彭時那一張沉的臉，「——然後只聽『砰、咣嘰』的兩聲，那提盒就掉到地上了，真是可惜！裡面那幾個盤子一看就很值錢，有兩個當場被摔八瓣兒了，還有幾個也有豁口了！」蟬搖頭嘆息，然後把圍一摘，雙膝跪到床邊，去撿那些粘在枕頭上的小姐的長發。

何當歸靜等了半天，難道的故事就這樣講完了麼，「那，彭漸被砍暈之後怎麼樣了？」

「笨啊你，小姐，暈了之後當然是被拖走了唄！」蟬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時，著七八長發走到門口，對著晨照了半天，一驚一乍道，「小姐，你快來看，你的頭髮出問題了！」

何當歸眉心一跳，難道是孟瑄的頭髮到手裡了嗎？正要想言辭去解釋的時候，又聽得說：「快瞧吧，你有兩頭髮的發梢都分叉了，我幫你打打尖吧！」說著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剪刀來，明晃晃的舉著就朝何當歸走來，摘走了的簪子打散了的髮髻，然後就開始「咔嚓、咔嚓」地幫剪頭髮。

剪了幾次都不齊，於是蟬安說「再等等，馬上就好了」，幾次過後，何當歸回頭往地上一瞧，已經是黑的一大片了。儘管為自己的長發到一些憂心，但是，還是很這一刻的悠閑時。

住著一間大大的能照耀到的乾燥而溫暖的房子，不用為穿吃飯攢錢的生計之事發愁，不用去為討得某個男人的歡心而嘔心瀝，不用去跟一群同樣嘔心瀝的人日日夜夜地生命不息，鋒不止，去爭奪那毫無意義的那個男人的一朝半夕的虛假意。

多好啊，在自己的寧靜院落里，曬著秋天早晨的太，一個不想見的人都看不見，跟一個神經大條而又心地純善的蟬一起著時流的節奏，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何當歸僵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奪回了自己的長發，含淚看著原本過膝長、晚上能當被單用的烏黑長發，如今最長之只及的腰了，而且像狗啃一樣三長兩短。

「你哭什麼啊……這樣剪一剪，發質更好，長得更快，以後梳起頭來也更方便嘛……」蟬小聲嘀咕完這一句，把剪刀塞到小姐手裡，讓小姐自力更生地把發梢修整齊，自己則灰溜溜地走掉了。剛走兩步又退回來了，提醒何當歸道：「喂，快看，湯嬤嬤來了。」

何當歸抬頭，見果然是湯嬤嬤遠遠地從大門那頭走過來，後面跟著九姑，手裡捧著一個畫軸，再後面跟著甘草燈草石榴公英香椿芽等一大班丫鬟，各人手中大提盒小推車的帶著滿滿的東西……探病來了？探救駕功臣？

湯嬤嬤小跑過來之後，把想要站起來迎的何當歸按回板凳上，笑道：「三小姐你昨晚救老太太有功，又了大驚嚇，還不回床上躺著去？」不過行止之間，卻不像是想讓何當歸回床上躺著的意思，不止支開了蟬和老太太的那幫丫鬟，只留下了和九姑，還把房門給關了，一副要商談機的鬼頭鬼腦的樣子。

何當歸放下手中剪刀，給湯嬤嬤和九姑一人倒了一杯桂花，招呼道：「晨起還未來得及燒熱水，沒有熱茶招呼二位，請將就著吃些桂花吧，是我用桂花花蕊加荷葉末釀的。」只好寒月敬上涼水一盞嘍，誰讓燒火房不給院里送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