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蟬湊近了些，又問一遍"''哥哥?"

　謝嘉瑯閉著眼睛，看不見俏麗的面龐，含笑的杏眸。

　但是聽著親昵的詢問，覺到近在咫尺的氣息，即使雙眸閉，的模樣依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沒有刻意去記的相貌，只是就那麼鐫鏤在腦海里了。

　謝嘉瑯睜眸，眸清亮，線條冷的臉，眉眼鋒利如刀。

　團團兩個字口而出的一剎那，他就完全清醒了。

　驚濤駭浪全被進心底。

　"想喝水。他低聲說。

　車廂里備有冬籃，謝蟬轉倒一由茶，茶水還是溫的。

　謝嘉瑯接過茶出喝兩口，又閉上眼睡了。

　謝蟬雙手托腮，盯著他冷峻的臉看，還想再問他其他問題，看他好像很累的樣子，沒有吵他。

　馬車停在院門前，謝蟬想扶謝嘉瑯下車，他坐起，搖頭示意不必，他已經醒了。

　謝蟬還是讓仆婦熬了醒酒湯，看著他喝下。

　謝嘉瑯去書房整理馮老先生帶來的書，打開一卷，提筆，一邊抄寫一邊默，咀嚼文意，筆尖下流淌出蒼勁的字跡，他混的心緒在淡淡的墨香中沉淀。

　抄滿幾頁紙，謝嘉瑯停筆，手指翻閱書卷。

　晚風拂過靜謐的夜，燈火搖曳。

　謝嘉瑯看著書，強下去的酒意又不知不覺泛上來，醺醺然間，平時抑制的緒也全都涌了出來，如水汩汩，一個接一個破碎的夢境沉沉地下來，漫天掩地，將他籠住。

　他夢見時的自己一碗接一碗喝下苦的藥，阿爹和阿娘在窗外爭吵。

　夢見大雪中，他慢慢地走著，雪花從無邊無際的夜穹中灑下，一道胖乎乎的影突然出現，手過來，拉住他的手。

　冰冷的暗漸漸消散。

　隆冬雪夜，萬家燈火，炮竹聲聲，風吹過走廊，爐子里的火苗竄起，青煙裊裊，小娘子嗆得直咳嗽，抬起臉看他，淚眼朦膿，捧起他的手，把剝了皮的烤芋頭塞進他手心。

　暖意從掌心蔓延至全。燈燭輝煌，火樹銀花。

　謝嘉瑯置上元燈會中，不過這一次他不是遠遠跟在后面注視一道影，他上前幾步，和那道影并肩在洶涌的人中漫步。

　月華深濃似霜，燈火闌珊，長達數十里的長街，欄桿前掛著一盞盞璀璨粱花燈，宛若星河。

　夜風掠過，卷十里繁星，朦朦朧朧中，小娘子抬頭看他，粲然一笑，白如雪，束發的玉绦被風吹起。

　謝嘉瑯立在燈樓下，抬手，修長的手指勾住飛揚的绦，眼簾低垂，不自地低頭，落在绦上。

　一聲驚呼，绦飛快從他指間走。

　謝嘉瑯抬眸，小娘子手里拽著自己的绦，呆呆地看著他，杏眸慢慢睜大，震駭，惶，驚恐·……

　最克己守禮之人，偏偏生出有悖人倫的心思。

　小娘子什麼都不知道，真的把他視作兄長，無比信任，無比敬重。

　咚咚的打更聲從靜夜里傳來，攪碎混沌夢影。

　幽涼的風從窗里吹進，翻書卷。

　謝嘉瑯睜開眼睛。

　書房的火燈早就滅了，一室黑暗。

　他坐起，意識逐漸恢復清明，聽著坊墻外寂寥的更聲，出了一會兒神。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看到謝蟬和別人說說笑笑時，心里抑制不住的煩悶。

　想起謝蟬來他的書房借書看，懶懶散散的，不想，跪在榻上，長羊臂去夠書架，經繡鞋啪的一聲掉下，出一截雪白纖巧的足。

　想起六叔請他保守謝蟬世時信任欣的眼神。

　還想起小時候的某一年。

　那時，謝嘉瑯年紀不大，跟著謝大爺去黟山蓮花峰訪名醫，遇見一個三十歲的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秀，拔如玉。

　謝大爺和男子攀談，告訴男子謝嘉瑯的病，男子苦笑，說"我也是來求醫的。"

　那是謝嘉瑯第一次遇見和自己有類似病癥的人。

　男子姓邵，自稱是宣州人士，家中是宦人家，他和謝嘉瑯的病不太一樣，時并不病弱，直到十幾歲才開始發病，也是吃了很多藥，都不見好。

　謝嘉瑯在蓮花峰治病的那段日子，常常見到邵公子。

　他開朗，出手闊綽大方，他的妻子上山來看他時，他尤其高興，陪著妻子游覽黔山，觀日出云海，如膠似漆，夫唱婦隨，名醫的仆從都贊他們恩。

　謝嘉瑯的病好了些，下山回家。兩年后，他再次隨父親去蓮花峰時，一個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男人從門中沖出來，撞倒了他，他摔在石階上，磕破了膝蓋。

　謝大爺拉起兒子，皺眉看著那瘋男人，抱怨名醫的仆從怎麼把瘋子放進來。

　仆從上前致歉，道""郎君，那是邵公子啊!"，

　謝大爺驚呆了，風度翩翩、家境優裕的邵公子，怎麼瘋了?

　從長嘆一口氣，道"邵公子的病沒治好，他夫人很傷心……前年，他夫人牛了個兒子，老天作孽，竟然也有這病!邵夫人一頭要照

　隨邵公子，一頭還要昭隨子，一輩子沒了指，目子里天玉哭，沒養好，后來聽說著了一次風寒，不知道是怎力回事，病越來越重，一撒手走了，沒幾個月，那孩子也沒了。邵公子一下子沒了娘子和孩子，人就瘋瘋癲癲的，邵家人只好把他送到山上來。"

　謝大爺聽完，嘆息不已，回頭看一眼謝嘉瑯，眉頭皺得更。

　謝嘉瑯自患病，經歷得多，早慧，能看懂父親的眼神。

　謝大爺覺得，他以后可能會和邵公子一樣。

　部邵公子的病治不好，又添了（瘋病，邵家給名醫一大筆錢，把他留在山上，除了1人定期來上送錢送，沒有A來探他。

　后來，謝嘉瑯又見到一些和自己一樣求醫的病人。

　那些病人有的孤前來，有的是父母長輩、妻子陪同，陪同的人來歷不同，份不同，但是臉上都有一種很相似的神。

　焦灼，疲憊，麻木，愁苦。

　謝嘉瑯見過一個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嫁x隨，嫁狗隨狗，我攤上了這麼一個廢人，一輩子得照顧他，給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到死，我前世一定是殺了人放了火，挖了別人家的祖墳，造了太多孽，才這麼命苦，要還一世的債……"

　周圍的人都對人，說可憐，嫁了個病人，要辛苦持家務，侍奉公婆，照顧叔叔小姑，拉排孩子，還得顧著病人，就是鐵打的人

　都承不了，何況一個婦人。

　書房里清寂的幽暗中，謝嘉瑯站起，走到窗前，推開窗，目向對面黑的走廊。

　屋中，謝蟬在安睡。

　不為自己拜佛求神，卻堅持幫他求簽。

　不在意別人的眼，卻在每一次聽見有人詆毀他時氣鼓鼓地皺眉。

　每一年，準備寫有吉祥字眼的花錢送給他，認真地念"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謝嘉瑯曾坐在六叔面前，鄭重地對六叔立下承諾，會好好照拂妹妹。

　那麼好，應當一生順遂平安，無憂無愁。

　他許諾要帶去看山，看水，看大千世界…·…·以兄長的份。

　謝嘉瑯在黑暗中沉黑佇立，所有綺思沉墜進心底深。

　他沒有資格放縱自己。

　即使是夢中。天亮了。

　謝嘉瑯在院中練拳，后響起窗扇打開的聲音，一道目落在他上。

　他沒有回頭。

　"哥哥，你起來啦。"

　他嗯一聲，練完，回房換。

　謝蟬梳洗好了，過來看他，踮起腳他額頭，"天你喝醉了，今天難嗎?"

　謝嘉瑯搖頭，"沒事。"

　"哥哥，酒可以喝一點，不過不要多喝。"

　雖然謝蟬覺得謝嘉瑯喝醉了很乖很好玩，但是宿醉傷。馮老先牛太玩了，總想看謝嘉瑯發酒瘋是什麼模樣，昨天罰了他很多酒。

　"我知道。"

　謝嘉瑯低頭看著攤開的書卷，他不會再給自己喝醉的機會。

　辰時三刻，范家仆人敲響院門，范家這邊的管事請謝蟬過去商量事。

　范堯親自過來接謝蟬，請謝嘉瑯同去，他們家的藏書很多。

　謝嘉瑯提著兩卷書，搖頭，他要帶文宇去姜家請教馮老先生。

　他對謝蟬道"你去忙吧。"

　謝蟬回屋換了裳，辭別謝喜瑯，和范堯一起走出去。

　青和伙計八卦"范家三天兩頭來請九娘，都是為了他們家十公子!六爺說過，他選婿，一定要九娘喜歡，要九娘能和婿相得

　來，范家人知道九娘的脾氣，就找機會讓七公子和九娘多見面!"

　謝嘉瑯站在門前，目送謝蟬和范堯并肩離開，范堯不知說了什麼，逗得輕笑。

　謝蟬到了范家，進院問候范夫人，和范家小娘子廝見，說笑幾句就告辭出來，和范家管事見面。

　管事幫謝蟬挑了幾家鋪子，今天要帶去看。

　范堯自告勇，要陪他們一起，"九娘初到京師，諸事不便，我正好閑著，想出去走走，就陪你們到轉轉吧。"

　謝蟬道"七哥開年就要去國子監了，學業繁重，不敢多勞煩七哥。"

　范堯笑道"沒事，節還沒過完呢!四哥再三囑咐我好好照應你，我可是在他跟前立了軍令狀的。"

　"那讓七哥累了。"

　管事領著他們去看那幾家鋪子，問謝蟬"九娘怎麼只買鋪子?這次進京，像我們家這樣，直接把貨運過來，年后就開張，多省事?"

　謝蟬笑著搖頭"江州那邊就夠我阿爹和我亡活了，顧不上這邊。""

　深知京師腳下各方勢力盤錯節，在沒有站穩腳跟前，不要邁太大的步子，不能像在地方上那樣一頭扎進來。

　范家這些年靠著織造署在江州順風順水，想更進一步，為族中子弟鋪路，來京師開鋪子，范德方負責運貨調貨，范堯這一支在京師主

　事。

　范德方和謝蟬說起時，勸范德方慢慢來，別急于一時，范德方無奈地說范家長輩已經下定決心，他勸不住。

　要等等，先買鋪子，放幾個伙計在這邊看著，先慢慢打聽行，結行會里的人。

　幾家鋪子轉下來，謝蟬請范堯和管事吃飯，吃到一半，范家仆從捧著一封信匆匆找過來，"九娘，四公子的信!"

　謝蟬接過信拆開看，放下筷子，起，朝范堯和管事告辭。

　范堯送回院子。

　文宇隨謝嘉瑯到姜家拜訪，請教學問，姜大人留他們吃飯。

　吃完飯，兩人出來，文宇拉著謝嘉瑯去南市找一家售賣去年程文的書肆，逛到天暗下來，提著書回去。

　仆婦正在門口急得打轉，看謝嘉瑯回來，飛奔上前"公子，你去哪里了?我們找了一下午，去姜府問過了，也去書肆找過了，都防找

　著公子。"

　"怎麼了?"

　仆婦道"公子，九娘走了。"

　謝嘉瑯腳步忽地頓住，視線落到仆婦臉上。

　仆婦道"九娘白天接到一封信，六爺和范家四公子已經到約定好頭的地方了，只等著九娘過去匯合，九娘趕回家收拾行李，本來說等公子回家了再，范家那邊一直在催促，說船不能在渡頭停太久，九娘我們都去找公子，沒找到，等到剛才，怕誤了時辰城門關了，只好走了。"

　謝嘉瑯呆了一下，心中微微。他基地回過神，放下書，要青去牽馬。

　"走多久了?走的哪道城門?"

　婦想了想，道"走了有差不多一盅茶的時候，走的南城門。"

　謝嘉瑯翻上馬，揚鞭，一騎飛馳而出。

　天越來越暗，店鋪紛紛合上門板，街上行人稀疏。

　謝嘉瑯騎馬趕到南城門前。

　城樓響起雄渾肅穆的鼓聲，最后一道夕暉照在城墻上衛軍的甲上，折出一道道凜凜寒。

　那道沉重的城門在謝嘉瑯眼前緩慢地合上，幾聲巨響，不留一隙。

　謝單已經出城了。他勒馬停下。

　早就知道不能多待，但是留下了，愉悅暗暗地浮，他以為還能多待幾天。

　沒想到，燈節剛過完，就走了。

　雪夜，來得突然，讓他以為自己恍在夢中。

　離開也如此突然，讓他瘁不及防。

　本該如此。

　他們之間就該像這樣，的到來和離開，都和他沒有關系，他不能挽留，不能干涉。

　他這一生注定這般，一個人走下去。

　這是他早就領悟到的，他也已經接自己的命運，把一切不該有的念頭深埋起來。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發現離開，是另一回事。

　城門口，無邊夜籠下，將謝嘉瑯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