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傳齊仵作差役,伺候大老爺下鄉。張華山趁這空隙把衛虎喚到後堂,研究案。
「衛虎!」他皺著眉頭說,「這件命案奇怪得很,兩親家結怨,何至如此?只怕中另有別。」
「這倒不敢說。」衛虎從容不迫地答道,「不過,朱、陳兩家結怨已久,盡人皆知,而且也不儘是為了兒婚事。」
「還有什麼仇恨?」
「兩家都是本地巨富,都好面子,都想爭個首富的名聲,平日斤斤較量,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我又不懂了,」張華山說,「倘或朱建伯指使兒殺了親家,難道就不怕吃上司?」
「大老爺說得是。先伺候了大老爺下鄉,相驗了再說。」
於是一路鳴鑼喝道,到了孝義鄉。陳家已在大廳上設下了公案,陳德的擺在一旁,仵作手相驗,驗得左一剪刀致命,量了傷口,又拿兇比合相符,填了格,再驗朱家兒的。
那陳繼和陳家騏叔侄,已經惶恐焦憂多時,這時便由陳家騏出面陳訴:「上啟老公祖,案外有案,要請老公祖做主!」
「怎麼案外有案?」
「朱家兒,原已畏罪自盡,不想一夜過來,的,不翼而飛!」
「什麼不翼而飛?死人自己會走路逃跑嗎?」張華山疑心陳家在玩什麼花樣,拍著驚堂木喝道,「你說!你們在搗什麼鬼?」
說到這裏,發覺衛虎又拉了他一把,轉眼看去,衛虎的神凝重,想是別有所見,便把子往邊上湊了湊,意思是聽聽他的意見。
「大老爺,」衛虎低聲附耳,「此事麻煩了!請大老爺容苦主細細說清楚。」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馬上變得很和緩了,「朱家兒的怎麼會丟掉的?」
「這,這實在是莫名其妙。」
「放在何?」
「舍間屋後菜園。」
「為何放在那裏?」
「因那朱家兒是大逆不道的惡媳,寒舍無可容之,所以放在菜園裏。」
「可有人看守?」
「沒有。」
「那——」張華山不知道如何置了!
「大老爺!」衛虎湊在他耳邊說,「朱建伯教唆兒殺親家,大概不假。必是朱建伯所盜,作用在移滅跡,卸罪名。看樣子,朱建伯說不定有潛逃的打算,請大老爺早下決斷。」
「啊,啊!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張華山連連點頭,接著便問陳家騏,「你是指名告你那岳父?」
「回老公祖的話,朱建伯是生員殺父的仇人,不共戴天,怎說是生員的岳父?」
張華山聽他出言頂撞,有些不悅,念他在「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不與他計較,只這樣吩咐:「你們親家變了冤家,總有緣故!你好好補個狀子來!本縣替你昭雪!」
「若得如此,寒舍存歿俱。但願老公祖公侯萬代。」說著,陳家騏向張華山磕了一個頭。
接著便退堂稍作休息。陳家叔侄雖在熱孝之中,招待大老爺不敢怠慢,設下一桌盛宴,請了老族長來相陪。張華山暗地裏貪污不法,表面上卻做得不願擾民的樣子,堅辭不,只坐下來喝了碗茶,用了些點心。
趁這當兒,衛虎孫二把周老二找了來,有話談。「周老哥,」他問,「你跟苦主家的怎麼樣?」
「我們是親戚。衛頭兒有話儘管吩咐。」
「你請過來!」衛虎把他找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這場司很麻煩,你曉不曉得?」
「是!」周老二心裏有些嘀咕。
「苦主說朱家兒殺了公公,證據呢?」
「證據?」周老二說,「昨天一堂賀客,都親眼得見。」
「話是不錯。不過你要曉得,定罪要證據,證又重於人證,現在明明有個證——朱家兒的,忽然說是不見了,這話,你想,騙得過誰?」
「確是有的。只不過——」周老二也懂些律例,知道此事要認真追究,陳家非常不利,所以急得話也說不利落了。
「閑話說吧,你老哥也不是外人,我就這樣問一句吧,苦主的意思,要把司打什麼樣子?」
「自然是要朱建伯抵罪!」
「難!」衛虎使勁搖著頭,「朱建伯不問陳家要兒就很好了!」
一聽這話,兩下里天差地遠,一個要償命,一個要兒,這司打到京里都打不清楚了。
「衛頭兒,無論如何要請你老幫忙。有話,儘管請吩咐。」
「我來想想。」衛虎向孫二使了個眼。
於是孫二把周老二拉到一邊去談話。他的話就率直了,說五百兩是準狀子的錢。現在苦主要想把司打贏,另外要好好談過,問陳家肯出多。
「這,」周老二說,「孫二哥,你開個盤子,我好去說。」
「這沒有準價錢,看人說話。兩造一個是朱百萬,一個是陳百萬,陳百萬要打朱百萬,你想想要花多錢?」
「是,是,孫二哥,你好歹說個數目。」孫二想了想,了一個指頭。
這當然不會是一千,「一萬兩?」他問。
「先送這個數目來。大老爺一回衙門,馬上發火籤抓人。」
數目到底太大了,周老二不敢輕易答應,只躊躇了一會兒,孫二的臉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怎麼樣?」他冷冷地說,「捨不得花錢,就別打司。」
「不是,不是捨不得花錢。」周老二趕賠著笑說,「孫二哥,你老略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孫二也知道他要跟主家商量,便即說道:「你我是人,等一等就等一等,只怕大老爺沒有那麼大工夫等,你可快去快來!」
「是,是!」
周老二返回到裏面,把陳繼找到一邊,細說了究竟,立等回話。
一萬兩銀子,良田可買數百畝,大字不見一撇,五十兩一個的元寶先得捧出兩百個去,這事在陳繼也要考慮。
「你知道我們家的形,家私是有,不是我掙來的,是先兄苦心經營起家,我得問一問我的兩個侄子。」
把披麻戴孝的家騏、家找了來,這弟兄倆倒痛快,異口同聲地說:「只要能為爹爹報仇申冤,一萬兩就一萬兩。」
「不過有句話,我可先提醒你們哥兒倆,『天大的司,地大的銀子』,這一開了頭,以後不知道還要花多。」
「花就花!」家騏含著淚說,「反正家私是爹掙的,就都花在他老人家上也是應該的。」
「好!」陳繼也豁出去了,「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他想了想對周老二說:「你跟前頭去說,現銀子沒有那麼多,一半折糧食給他行不行?」
這種錢就是要給得乾脆,拿得爽快,既然主家如此說法,孫二再要挑剔,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當下約定,五千兩銀子由陳家所開的大銀樓出票支付,另外五千兩銀子折糧食,也由陳家所開的大生糧行,出存單,憑單隨時支領。
於是孫二走進去向衛虎歪一歪,又點一點頭,暗示事已經談妥,可以請知縣回城了。
回到縣衙門,時已正午,天氣正熱。張華山連服都顧不得換,立即把衛虎找到後堂細問這一案的究竟。
「衛虎!」張華山很老實地問道,「兩造都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富戶,這場司有點兒油水吧?」
「油水大了!回頭我就給大老爺送一百個大元寶來。」
「一百個,五千兩?」張華山驚喜集地問。
「是,五千兩。」衛虎毫不在乎地,倒像把五千兩銀子不放在眼裏,「大老爺只聽我的話,還有好幾個五千兩!」
「聽,聽!」張華山一迭連聲地說,「你說吧!」
「請大老爺發火籤抓人。」
「那容易!」張華山拔了火籤摔給衛虎,同時問道,「可是抓朱建伯?」
「是。」
「抓到以後怎麼樣?」
「自然有一套話問。」
衛虎湊了過去,咕咕噥噥說了好半天。張華山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等拿著火籤退了出來,衛虎不忙去抓朱建伯——他知道,朱建伯絕不會逃走,盡不妨從從容容地來,首先一樁要事,是要看陳家的錢送來了沒有。
「馬上就來。」孫二回答他說,「陳繼親自進城來料理了,一會兒連狀子一起送到。」
果然,不多久周老二匆匆忙忙趕到,大生的存糧單據,大的銀票,還有一張狀子,包在一起,遞了上來。驗看無誤,衛虎把火籤遞了給王狗子。
這是好差使,人人都想出把力,好等事後「頭兒」分賬時,多得一份,所以個個爭著要去。人固然不夠聲勞,人多了卻也無用,王狗子挑了十來個人,一陣風似的趕往白洋河鎮。
捕快都長了一雙飛,由城裏到白洋河鎮三十多里路,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一進鎮甸,就得見朱家的大屋,王狗子喊住了手下的弟兄,有所囑咐。
「人家是有份的人家,油水甚足,卻要他心甘願拿出來。你們不可手,凡事聽我招呼。」
「是了!你說吧!」
「誰悉朱家的形。」
「自然是我!」小癩子出來,拍一拍說。
「我問你,」王狗子說,「朱家有幾道後門?」
「一道,兩道,三道,」小癩子扳著手指數,「一共四道。」
「好!」王狗子分撥了四個人,各守一道,防朱建伯開溜。
「朱家有幾口井?」他又問。
「問這個幹什麼?」
「要防朱建伯畏罪投井。」
「這不會有的事。」小癩子心想,朱建伯本來無罪,怕什麼?
「你不管。你說,他家有幾口井?」
「朱家裏頭的形,我就搞不清楚了,到裏頭再找。」
「也好。這樁差使我就給你。」王狗子揮一揮手,「走!」
到了朱家一看,大門開,燈彩未卸,三三兩兩的人,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有的在談著什麼,有的在等著什麼,形極不正常。王狗子心想,這不用說,朱家已經得到消息了,然則朱建伯在不在家,倒很難說。
他猜得不錯,朱建伯已經得到了消息,是朱大文回來講的——當陳德被刺死的那一刻,他簡直嚇傻了,隨後驀然醒悟,如不快走,被陳家抓住,悲憤之下,說不定被活活打死。於是趁頭裏上騾子,連夜逃走,回到白洋河鎮,已經三更了。
朱建伯累了一天,剛剛睡下,朱大文奔了進去,在他窗外,大聲喊道:「大伯,大伯,不好了!」
辦喜事怎麼有這樣一句喪氣的話,朱建伯又驚又氣,便用呵斥的聲音說:「大驚小怪什麼事?」
「真正是不好了,大伯,青妹妹把親家爹給殺了!」
「啊!」朱建伯幾乎暈厥。他妻子也聞聲趕了過來,急得面無人。「大文,大文,你別嚇人!」說,「哪裏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我親眼得見!」
朱建伯的老伴兒一聽這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時老總管朱才和許多長工、使,一齊趕來聽這驚人的消息,朱大文便氣急敗壞地把經過形說了一遍。
「怎麼會,怎麼會?」朱建伯著氣說,「殺了我我也不會相信。」
「哪裏會?」朱太太哭著說道,「青兒心最慈,平時連個螞蟻都不忍捻死,怎麼會殺自己的公公,莫不是日子時辰犯沖,兇神附了?我原說今年不宜辦喜事,天殺的老糊塗,信了不知什麼人的鬼話,真正坑死了我們娘兒倆了。」
呼天搶地般大哭,使們也都陪著放聲大哭,里裏外外得不可開。朱建伯又煩又急,只繞著屋子蟻旋,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朱才冷靜,使勁搖著手說:「老爺,太太,先不必著急!這裏頭怕有緣故,等我來問一問大爺。」
這兩句話很有效驗,朱太太頓時止住了哭聲,朱建伯也站住了腳,靜聽朱才有什麼話要問朱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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