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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下章

下章

主審的是翁曾桂,還有會審的兩員司,一個林拱樞,是道名臣林則徐的第五個兒子;一個剛毅,滿洲鑲藍旗人,此人肚子里沒有多墨水,可又喜歡掉文,以至於常鬧笑話。刑部公事常有的一句語「草菅人命」,在他口中便了「草『管』人命」。不過他肯下死工夫,律例爛,所以雖是直隸司的員外,亦奉命會辦。刑部司中,浙江籍的好手甚多,但一個都不曾派到,為的是怕他們心有見,審問不公。

這三位司承辦這樣一件「名案」,興之餘都不敢掉以輕心,案讀了又讀,凡有疑問,都用籤條簽了出來;下手的方法,亦都一致同意,剝繭,照案發生的經過,從頭問起。

因此,第一堂只提傳四個人,除正犯葛畢氏以外,其餘三個證人是:房東王心培、岳父喻敬添,還有一個沈仁。

首先要問的是小白菜,這是意料得到的事,所以刑部各司的役,都涉水來到「南夾道」——刑部在皇城西面,正對著西安門一條南北通衢,名為刑部街,街西自北而南,依次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就是所謂「三法司」。刑部街的地勢最低,春夏之間,積水是常事,所以京師有個說法,作「水淹三法司」。至於刑部的「南夾道」,是浙江司所在地,其時春雨連綿,流潦沒膝,好事的都涉水而來,墊足翹,為的是要看一看小白菜究竟艷到如何程度,到底像不像謀殺親夫的樣子!

這當然妨礙問案,但拒之不可。翁曾桂唯有簡略地問一問姓氏、年齡、籍貫,親幾年、有無子,隨即吩咐還押,另問證人。

第一個被提上堂的是沈仁,問過他跟小白菜的關係,翁曾桂又問:「葛品蓮管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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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我干爺。」

「葛品蓮死的那天,你看見過他?」

「是!」沈仁答說,「那天是十月初七,我在大橋茶店吃茶。看見品蓮過去,樣子好像不大對,我趕出來住他問,問他是不是流火又發了?他說還好,又說肚子了,要去吃點心。」

「所謂『樣子不大對』,是怎麼不對?」

「是發冷的樣子。」

「那天,天冷不冷?」

「十月小春,一點不冷。」

「以後呢?」翁曾桂問,「以後有沒有再見過葛品蓮?」

「再見到他,已經咽氣了。」

「你把當時的形說一說。」

仁一面想,一面回答:「那天是十月初七,吃過中飯不久,王心培來通知,說品蓮病重。當時我正有事,分不開,所以我『家裡』,就是品蓮的親娘先去。又過了個把時辰,來通知說是品蓮死掉了,我才趕了去的。」

「趕去以後,看到的是怎麼一個形?」

「看到喻敬添夫婦都在,商量買棺材辦喪事。」

怎麼樣?」翁曾桂補充一句,「有沒有什麼異樣?」

「我沒有看到,去的時候,死人的裳都換好了。臉上蓋一塊白綢子,我沒有揭開來看。不過——」

仁突然咽住了。

當然不肯放鬆,剛毅脾氣急躁,拍著桌子喝問:「不過怎麼樣?快說!」

「不過,」沈仁囁嚅著說,「我問過我家裡,有沒有中毒的樣子?我家裡說:看不出來。」

這句話不盡不實。當時沈婆向丈夫回答得很清楚,皮好好的,沒有中毒的樣子。可是到了杭州府變了口供,所以沈仁亦就不能不含糊其辭,略略照顧到沈婆在杭州說的話。

「這句話很要,不要。」翁曾桂向錄供的書辦叮囑了這一句,隨即吩咐帶走了沈仁,傳問王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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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王心培是葛品蓮的房東,翁曾桂與剛毅都認為這個證人很重要,葛品蓮的死因,葛畢氏平日對待丈夫,以及跟些什麼人往的形,只有他最了解,所以問得特別仔細。

「葛品蓮死的那天,回家的時候,你是不是看見他渾發冷的樣子?」

「不是我,是我人在門口看到的。」

「你什麼時候看到葛品蓮的呢?」

「等我看到,葛品蓮人已經不對了!」王心培說,「那時候我正在吃中飯,只聽得樓上狂一聲:『你們來啊!』聽得人汗直豎——」

「慢,慢!」翁曾桂打斷他的話問,「是不是好像突然之間,遇見怕人的事,才會喊出來的那種聲音?」

「是的。老爺說得一點不錯。」

「你再說下去,聽見喊聲以後怎麼樣?」

「我跟我人都丟下筷子,趕上樓去,只見品蓮口吐白沫,兩隻眼睛往上翻,兩條地,嚨里呼嚕、呼嚕像拉風箱的聲音,是在『起痰』了。我就說,應該馬上去通知沈婆。是我親自去走了一趟。」

「我問你,」剛毅是問小白菜的反應,「你上樓的時候,葛畢氏在幹什麼?」

「什麼也不做,站在那裡發抖。」

「葛畢氏的母親呢?」

來過一趟,後來走了,是去請醫生。」

「醫生什麼時候到的?」

「等我陪著沈婆一到,醫生也到了。」

「沈婆是什麼人?」翁曾桂問。

「就是沈仁的老婆,葛品蓮的親娘。」

「當時在場的,還有什麼人?」

王心培想了一下答道:「還有喻敬添夫婦,醫生就是他們請來的。」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是痧癥。」

「你記不記得,開的是什麼葯?」

「沒有開方子,只教拿萬年青、蘿蔔子搗了灌下去。哪知道一點效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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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呢?」

「以後就死了。」王心培木然地說,「醫生還沒有出門,病人就咽氣了。」

「醫生有沒有別的話?」剛毅進來問,「譬如說,覺得病奇怪,或者疑心有別樣緣故,病才會發作得那麼厲害。」

翁曾桂覺得剛毅的話,是問在要之,因而附和著也說:「你仔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說。」

「沒有!」王心培很快地答說,「醫生來了,沒有說幾句話。到病人不中用了,問他到底什麼病,他還說是痧癥。」

「那個醫生醫道高明不高明?」剛毅問。

「是個『烏花郎中』。」

「你說什麼?」

剛毅聽不明白。籍隸江蘇常的翁曾桂卻懂這句杭州府的俗語,便為剛毅解釋,食之類腐敗發霉,歷時既久還會長白,就「烏花」;所謂「郎中」即是北方人口中的「大夫」,為醫生的別稱。「烏花郎中」意即難得有人請教的醫生。

剛毅爽然若失,「照此說來,醫道並不高明。」他說,「也說不定不是痧癥,看了痧癥。」

「這也可能的,還得仔細求證。」翁曾桂轉臉又問,「王心培,你認不認識楊乃武?」

「認識的。不過不。」

「你們有沒有來往?」翁曾桂想補充著更明確地問,「譬如你到他家,他到你家,以及婚喪喜慶的應酬之類。」

「沒有。見了面,大家點點頭,沒有往來。」

「那麼,」翁曾桂急轉直下地問,「楊乃武有沒有來看過葛品蓮夫婦?」

「沒有!」

「這句話出很大。」剛毅又了,「你說話要負責,到底有沒有見過楊乃武到葛家,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楊秀才沒有來過。」王心培仍是很平靜而負責的態度,「我家裡總有人,楊秀才如果來過,就算我不知道,我家裡總有人知道,會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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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全案中很重要的一個關節,由王心培的證供中可以確定,自從葛品蓮遷新居以後,楊乃武並未到過他家。果真楊乃武示意小白菜毒殺親夫,則授毒應另有地點,這個地點在哪裡,沒有人知道,只有問楊乃武與小白菜自己了。

接下來是傳訊喻敬添。由於他是塾師,雖無功名,也算斯文一脈,所以翁曾桂對他比較客氣,行禮以後,許他站著回話。

「喻敬添,」翁曾桂說,「你是讀書明理的人,應該知道,問案是虛中以聽。你如果以為刑部提審,就是認定了楊乃武、葛畢氏無罪,那就錯了!一切要憑證據說話,而證據就在你們裡!你們有一句,說一句,不造假,不瞞,真相容易明白,結果一定公平。倘或心存偏袒,自作聰明,以為問可以欺騙,結果呢,欺騙不了問,害了你們自己,證供不實是有罪的!」

「是!這案的人證,不只我跟我妻子,一手遮不盡耳目,自然據實奉答。」

「好!你把葛品蓮暴斃當天的形,據你親的經歷,從頭細說一說。」喻敬添所陳述的形,與王心培大致相符,一直談到葛品蓮咽氣,告一段落。於是翁曾桂繼續再問死者的後事。

「葛品蓮一死,你心裡有什麼想?」

「心裡很難過,人世無常,品蓮年紀輕輕的就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不知道孀將來怎麼樣過日子!」

「你不覺得死因可疑?」

「不覺得,暴病而亡,也是常有的事。」

「後事呢?」翁曾桂問,「是誰替他辦的?」

「是請王心培辦的。」喻敬添說,「出力容易出錢難。死者生前的積蓄,只有十兩銀子,一場喪事起碼要用三十兩。我們兩家境況都不好,為了湊錢買棺材,所以過了三天才殮。」

「你所說的兩家是指你跟沈仁?」

「是!」

「過了三天才殮,那就是十月初十?」

「是的。十月初十半夜,一子時,就算十一的日子了。」

翁曾桂想了一下,問到醫生:「郎中是你去請的,什麼名字?」

「郎中楊敬齋,是相的朋友。」喻敬添說,「我妻子去探了病,回來很著急,說病很重,要馬上請郎中急救,所以就近請了楊敬齋。」

「以後呢?你有沒有問過楊敬齋,到底是何病癥?何以死得這麼快?」

「問過的。他說,死者平時子不好,了外;因為天時不正,一下子發作,所以來勢兇險。說是痧癥,其實是時氣病。」喻敬添又說,「跟堂上說實話,楊敬齋的本事有限,看也是匆匆忙忙看一看,病癥說不明白。」

對喻敬添的審問,到此告一段落。時已過午,翁曾桂結束了這一天的訊問。將全卷連同這天所錄得的口供一起帶回家,反覆推求,總覺得找不出楊乃武授意、小白菜下手的跡象。不過沈婆是個關鍵人,許多疑問由,系鈴解鈴,要想澄清亦非細細盤問不可。

因此,第二天只傳沈婆到堂。婆的一張是攔不住的,問不過提了個頭,就嘰嘰呱呱地自己都說了出來,一直說到發現兒子口鼻流,翁曾桂才打斷的話。

他是因為說得太快,而且有些不相干的枝節之詞,夾雜在裡面,怕書辦的手遠趕不上的口,所以特意告誡,「沈喻氏,你慢一點!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跟案子沒有關係的話,不必多說。」

「是!老爺。不是我喜歡多——」

「好了!」這次是剛毅攔阻,「既不喜歡多,就不要多!」

沈喻氏連了兩個釘子,咽口唾沫,閉。於是翁曾桂問道:「你兒子斷氣以後,是你替他換的服?」

「是啊!我媳婦哭哭啼啼啥事也做不來,親家母到底不好看婿赤,只好我做親娘的手。」

「當時有沒有看出來什麼中毒的樣子?」

「仔細看過,沒有。」

「那麼,以後怎麼又要報相驗?」

「啊呀,老爺,以後是以後,形不對了呀!」沈婆指手畫腳地說,「裡,鼻孔里,又是,又是痰,臉發青,老爺你想,換了你要不要起疑心?」

「起疑心以後怎麼樣呢?」

「我跟我親家母兩個人盤問我媳婦,不承認,親家母又幫著兒罵我。一口氣咽不落,而且首擺在那裡,如果不報相驗,糊裡糊塗下了棺材,我做娘的,怎麼安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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