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 山 莊
第26章 稚謠
大年初七,從青州調撥來的軍隊如期抵達, 與林影一道護送國寶舍利北上。
星城裡的百姓只道軍隊來了又走, 卻並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反正這太平盛世又不會打仗, 來就來吧, 別耽誤過年就。
飛霜蛟一聲長嘶,穩穩停在原地, 四蹄將草皮也下一層, 沙土飛濺, 威風凜凜。
雲倚風看著空落落的村口, 問:“殺豬菜呢?”
季燕然果斷推卸責任:“老張說的。”
老張名張發財, 是客棧老闆,為人厚道話又多, 一聽說兩人要待在星城裡過元宵節, 立刻就熱推薦,說李家村今日要擺殺豬宴,那可是真熱鬧啊, 在村口搭起棚子, 桌椅板凳擺得一眼不到頭,七碟子八大碗,從豬頭到豬尾統統能菜,豬蹄鹵得通紅亮, 外鄉人若恰好經過,也會被留下吃上一頓。
於是堂堂大樑王爺與風雨門門主, 就興致騎著馬來“恰好”了。
但運氣不好,沒恰到。
季燕然還在抱怨:“這老張怎麼能胡扯呢?還騙我們說李家村有殺豬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邊恰好跑過一群村裡的小娃娃,聽到後笑著嚷道,“不過李家村離這裡很遠哦,等你們過去,他們也該吃完了。”
雲倚風一愣:“那這是哪裡?”
小娃娃一邊跑一邊答:“這是劉家村,李家村在城東呀,這裡是城西。”
來時路是雲倚風問的,在大街上隨便擋了一個人。
現在看來,那人大概也是稀裡糊塗,隨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報高手,打聽個李家村在哪,還打聽錯了。
雲門主陷了長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懷疑。
季燕然及時安:“劉家村也行,走,我們去找個有錢人家混飯。”
過了一會,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後,若再見到那個胡指路的,我們打他一頓。”
雲倚風不甘不願道:“嗯。”
飛霜蛟腳步輕快,馱著兩人溜達進村。殺豬宴雖沒趕上,此時卻也恰好是吃飯的時候,家家戶戶煙囪裡都在冒著煙,過年總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個比一個熱,一聽是外鄉客想歇腳,便趕忙讓進了家門,又多加了兩副碗筷。
席間有一道燒鴨好吃,雲倚風意猶未盡道:“若嬸嬸肯拿去星城裡賣,肯定能大賺一筆。”
“年紀大了,做不了。”大嬸擺擺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歡,廚房裡還有三隻,帶一隻回去吧。”
“什麼還有三隻,三隻早就沒了,昨天被買走了。”一邊的大叔提醒,“你忘了?就那富戶許老爺家的下人,你還收了人家銀子。”
經他一說,大嬸才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拍著腦袋連說自己只記進不記出,雲倚風在旁笑道:“無妨的,好東西吃兩口,還能存個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這頓飯吃得家常又溫馨,主人家執意不肯收銀子,恰好這時家裡的小孫子帶著一群玩伴跑進來,兩人便將碎銀當歲錢,分給了這群娃娃。
“兩位公子太客氣了。”大嬸將桌子收拾整齊,又笑著招呼二人再坐一陣,喝完了紅棗黃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會吱吱呀呀發出聲響,雲倚風吃飽喝足再一躺,被太曬得昏昏睡,邊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覺得鬧,聽那顛三倒四的謠,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頭串門,大嬸煮好黃酒,也去隔壁幫忙曬熏臘。季燕然慨:“若大樑都是這般好景,那才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舊很嗎?”雲倚風問他。
“有軍隊守著,就不算,百姓亦有底氣春日播種,不怕秋日流離無獲。”季燕然道,“不過想要像星城這樣繁華富足,或許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雲倚風替他斟了半碗酒:“但總是有盼頭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總有一天,邊關百姓也會像這裡一樣,盼來真正的安穩太平。”
過了一陣,雲倚風又道:“我能問王爺一件事嗎?”
季燕然點頭:“說。”
“那些人為何要王爺造反?”雲倚風坐起來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爺也是猛將,聽太妃話語裡的意思,平日裡你與他相得相當不錯,那幕後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鷸蚌之爭,自己漁翁得利,還是……”他低聲音,幾乎要湊到對方耳邊,“還是他們其實是真心想擁王爺稱帝?畢竟江山是王爺在守,皇位卻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關係再好,有皇權與兵權梗在中間,忌憚總會存有幾分,而太妃二十餘年從未回過草原探親,一直留在王城中,是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覺耳邊熱,於是住他的脖頸,將人扯遠一些:“你懷疑幕後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準就是當年哪個舊部呢,一起出生死,所以才更為王爺不甘。”雲倚風盤坐回去,“先將矛盾挑起來,到時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爺就算再不願意往牆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牆?”
雲倚風態度良好:“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與爛泥沒關係,你是好黃泥!
“我沒有這樣的部下。”季燕然搖頭,“既是一起出生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僅對皇位沒興趣,連這將軍都不大願意做,就算當真被強架上去,只怕三天就會跑路。”
“這樣啊……”雲倚風勾住他的肩膀,“沒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膽子倒不小,這話可別讓旁人聽見。”
雲倚風答應一聲,又枕著手臂躺回去。邊一群小娃娃還在跳格子,裡念著著什麼掉下懸崖摔斷,撐圓肚子真可憐,容雖實在不通,但聲音清脆稚,聽起來倒也朗朗上口。
這一天,兩人是踩著夕餘暉回的城。
雖沒有夏日裡的壯闊晚霞,卻有一深紅掛在墨藍天幕上,繾綣纏繞,發出金的。
……
翌日清晨,雲倚風站在糖糕鋪子前,還在專心等棗泥點心出爐,後突然就呼啦啦跑過去一群人。
“怎麼了?”他吃驚地問。
季燕然隨手拉住一個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莊的許爺,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結果過年也沒能趕回來,還當是路上耽擱了,誰知竟會遇害,真是可憐。”
糖糕鋪子的老闆顯然也對這位許爺極悉,立刻從鋪子裡探出半個腦袋:“被誰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嗎?”
“不知道,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聽說現場淒慘得很,張大人已經帶著仵作趕過去了。”
大過年的鬧出命案,還出在一等一的富戶十八山莊,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時辰不到,已弄得滿城風雨。雲倚風坐在客棧桌邊,周圍一圈茶客都在議論此事,原委經過莫衷一是,有人說那許爺是被仇家砍斷手腳丟進了水井,還有人說是被小妾勾結夫謀財害命,更有甚者,乾脆說是被畫皮妖吸幹了氣,整個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紛紛惋惜,“那十八山莊裡住著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們就換個地方。”
“十八山莊,我也是聽過的。”雲倚風道,“為富且仁,修橋鋪路的事做了不,還捐過佛寺與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沒好報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還知道什麼關於這山莊的事,不如都寫下來給張孤鶴,他好早日查清結案。”
雲倚風看著他:“王爺倒真會占我風雨門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覺:“我懂,江湖規矩是先付銀子。”
雲倚風笑道:“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個普通的地方富戶,從沒人來買過消息,風雨門知道的並不多。
兩人正在說話,一名下屬卻從樓梯匆匆上來,在季燕然耳邊小聲道:“王爺,張大人來了,正在房間裡等著,像是出了急事。”
雲倚風與他對視一眼,微微皺眉。
這時候上門,怕是同那十八山莊有關。
張孤鶴帶著師爺,兩人都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相當生地詮釋了什麼“坐立難安”,桌上還放著一封書信,上頭鬼畫符一般歪七扭八寫了不字,漆黑的墨疙瘩加手印,且不說容是什麼,看一眼就瘮得慌。
那是從十八山莊死者上找到的,被封在一個蠟丸當中,張孤鶴一看就知這絕非普通兇案,便趕忙來找季燕然。
季燕然問:“紅教?”
“是。”張孤鶴道,“下當年曾追隨大理寺王大人,一起辦過紅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認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紅教曾于大樑興盛一時,教義披著溫和慈、安穩康樂的表像,裡卻污穢腥骯髒,害得無數百姓瘋瘋癲癲、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時間才將其徹底剿滅,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原以為已澆熄最後一寸餘燼,卻沒想到竟會在今時今日重新出現。
季燕然又問:“這十八山莊的許家,發家史是什麼?”
“生意人。”張孤鶴答道,“死者名許秋旺,是許家的掌舵人,為人慷慨謹慎,除了好之外並無缺點,實在不像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既然出現了紅教的符咒,大人還是依律儘快上報朝廷吧。”
待張孤鶴離開後,雲倚風問:“怎麼,王爺不去十八山莊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過得等府衙將所有關於許家的卷宗送來,你我先弄清楚這十八山莊究竟是什麼底細,再去也不遲。”
雲倚風略一停頓:“你我?”
季燕然頗為淡定:“是。”
季燕然又補一句:“雲門主只管照著行價,向朝廷收銀子,獅子大開口也無妨,皇兄要是不肯,將來我親自帶你去訛。”
蕭王殿下算盤打得響,查案這種事,倘若能帶著風雨門門主,自會省心省力許多。而雲倚風考慮再三,覺得自己總歸閑得沒事,跟著往十八山莊跑一趟,以後還能去國庫裡東挑西撿一番,像是不虧。
況且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
於是道:“嗯。”
季燕然相當滿意。
張孤鶴的辦事效率向來高,這回又牽扯到紅教,更不敢懈怠,當天下午就差人送來案卷宗,連帶著十八山莊的底細,無一。
雲倚風翻過一遍,許家的發家史倒並無疑點,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小貨郎走街串巷,將生意越做越大,最後買房買田地主的故事。許老太爺當初在還未起家時,曾得過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莊也是因此得名,為的就是提醒子孫後輩,做人要心存激,平日裡亦要多積德行善。而死者許秋旺是他的長子,四十來歲,山莊近幾年實打實的主事人,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分管著各個商號,平日裡兄友弟恭、和樂融洽。
季燕然道:“雲門主怎麼看?”
“紅教之所以能蠱人心,是因為抓住了人中的‘貪’。”雲倚風道,“不用去地裡幹活,也不用寒窗苦讀博功名,只求神燒香就能大富大貴,再加上教主天花墜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懶做者深信不疑。可許秋旺不應該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當明的生意人,家中食不缺妻妾群,按理來說什麼都占全了,既已無所求,那還信這烏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來你我真得去十八山莊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狀淒慘,骨被打得寸寸皆斷,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尋仇。”
雲倚風聽得頭疼:“這些人,怎麼連過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莊距離客棧不遠,穿過幾條街就是,張孤鶴聽到通傳,趕忙小跑迎出來:“王爺,雲門主。”
“可有查出什麼?”季燕然邊走邊問。
“已經傳過了許秋旺的十八房妻妾,的僕役與丫鬟也逐一審過,並無人聽過紅教。”張孤鶴道,“許老太爺近年不好,一直在山上吃齋念佛,怕不住刺激,暫時沒有告訴他。”
雲倚風心想,十八房妻妾。
還真是不嫌累。
此時天已暗,山莊裡因為出了事,所以一片,回廊下的燈籠也沒人來點。雲倚風走了沒幾步,突然就聽到耳邊傳來一陣哭聲,在這寒風天裡,嗚嗚咽咽,分外刺耳尖細。
“誰在那裡?”張孤鶴也被嚇了一跳,厲聲喝問。
哭聲戛然而止,過了許久,牆角裡方才站起來一個小小的影子。
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看穿著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這小娃娃。”張孤鶴松了口氣,“天都黑了,為何還不回家?”
“我……我娘罵我。”小丫頭搭搭,“我不想回去。”
雲倚風從袖中掏出一方帕,替掉眼淚,輕聲道:“說說看,你娘為什麼要罵你?”
“我唱歌謠,娘親就打我,說老爺出事了,我還在這裡唱斷,若被管家聽到,是要趕出家門的。”小丫頭委屈道,“可城裡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是那首放羊的謠?我今日在村裡聽到了,編得七八糟,這個撐死那個摔死,的確鬧心,以後不唱也罷。”雲倚風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親該擔心了。”
小丫頭答應一聲,又臉,將手帕還回去。
“送給你了。”雲倚風站起來,笑著說,“快回去吧。”
小丫頭稀裡糊塗答應一聲,仰頭看著他,心想,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裡著的帕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樣。
看看自己髒兮兮的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過眼前的,那纖塵不染的潔白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今晚該洗澡了。
“喂,丫頭。”
後突然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