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一聲鬼
燈火昏黃的花園裡, 王府暗衛正守著一名上了年歲的婦人, 頭髮灰白, 著華貴, 臉上神惶惶不安, 手也攥在一起,將心中害怕表無——不過這份害怕,顯然並不是源自被陌生人挾持的驚慌,否則只要扯起嗓子一,滿屋宅的武師自會趕來相助。既然選擇了沉默不語,那就說明也想見見家中來的這兩位客人。
雲倚風問:“到底怎麼回事?”
“方才在我們同尤館主談事的時候, 有人曾在外徘徊猶豫片刻, 似乎想進來又不敢進來。”季燕然道, “若我沒猜錯, 這位應當就是尤夫人吧?”
婦人惴惴應了一句, 見他語調溫和,舉止也瀟灑倜儻,像是個極講道理的, 又想起兒還在那折磨人的魔窟中,便再顧不得害怕與顧慮了, 急急道:“二位可是蕭王殿下與雲門主?”
季燕然點頭:“是,不過尤夫人不必多禮, 時間有限,還是直接說事吧。”
“是,是。”尤夫人定了定神, 哀道,“我是想求二位,幫我救救豔兒,病了,病得極重,可那許家請的大夫開的藥,也不知怎麼回事,反倒將人診得越來越虛。我想接回來住一陣子,老爺與幾個哥哥們卻都不肯,我是當真怕豔兒熬不過去啊。”說著話,又忍不住哭了起來,俯就要跪,“還請王爺與雲門主幫幫我吧。”
王府暗衛眼疾手快,將一把攙住。季燕然問:“尤館主不願意接兒回來?”
“是,他一陣說許家有錢有勢,請的大夫都是最好的,一陣又說豔兒子虛,經不住挪來挪去,藉口一個接一個,也不知是被許秋意灌了什麼**湯,竟連親生骨的命都不顧了。”尤夫人怨恨道,“那許家不是好人,豔兒嫁去做填房的這些年裡,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臨了還要把命都代進去嗎?”
季燕然與雲倚風對視一眼,繼續試探:“沒過一天好日子嗎?可許秋意院中的下人,皆說他夫婦二人相敬如賓,親這麼多年,連爭執都沒起過,像是和睦極了。”
“沒起過爭執,是因為許秋意心裡有鬼。”尤夫人咬牙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在新婚當夜,尤豔兒就離奇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再往後,也是一直斷斷續續好了病,病了又好,大夫請了沒用,驅魔法師請了一樣沒用,這麼多年耗下來,氣神早就被掏空大半,風華正茂的年紀,看著竟比大一的許秋意還要憔悴蒼老。
雲倚風道:“廢人?”
“親這麼多年,他從沒過豔兒。”尤夫人抹淚,“在剛開始的時候,豔兒還當他是疼惜自己不好,可後來卻始終……罷了,罷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王爺,雲門主,那山莊裡有惡鬼,尖聲淒厲極了,嚇得豔兒整晚睡不著,我就這麼一個兒,實在不忍再此折磨了啊。”
鬼?
兩人皆是一愣,先前倒沒想到,居然還能問出這種事。擔心時間太久會被人察覺,於是又勸兩句之後,便差人先將尤夫人送回了住。
星城裡落下濛濛的雨。
吳所思已經提前回往客棧,王府暗衛也只送了把油紙傘過來,就又遠遠退開,並未打擾二人。
雲倚風問:“王爺還想去哪裡?”
“哪裡都不去,只想在這街上走走。”季燕然悄聲道,“至也得等老吳睡了,你我二人再回客棧,省得嘮叨。”
雲倚風隨口應一聲,將手出油紙傘,接住幾滴細細的雨,讓那漉漉的寒意浸了掌紋。白日裡喧嘩熱鬧、擁到幾乎走不的長街,此時卻被夜幕沖洗得分外清靜,賣聲散去後,耳邊就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一圈一圈在地上濺起漣漪,也一併帶走了心裡淤積多日的煩悶與愁緒。
沒過多久,季燕然就將他的胳膊拉了回來,用袖仔細乾淨:“別又引得毒發,要回去嗎?”
“再過一陣子吧。”雲倚風尋了避雨的屋簷,坐下歇腳,“我很喜歡這裡的雨。”
季燕然也坐在他邊,扯過披風將人裹好:“這裡的雨,頂多只能算是安靜。”
雲倚風側過頭,繼續聽著他說話。
聽他說西北大漠,那裡其實並不像人們想的飛沙乾旱,尤其是雁城,每年都會迎來幾場酣暢淋漓的暴雨,閃電將天幕也撕開裂,轟隆隆的一串驚雷炸下來,伴隨長空深卷來的狂野大風,那劈裡啪啦的雨水與冰雹啊,幾乎要把房屋一併砸穿。
可若到了江南,就又是另一番景,牛春雨綿延不絕,將青石板路染得又又,在隙裡生出細細的綠苔來。草長鶯飛,花蕊豔,遠山近水都是霧濛濛、綿綿的,手出去攥一把,風裡也能擰出一汪水。
還有繁華王城,若不巧在趕集當日下起雨,保管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還有蜀中,峨眉峰頂落下的雨,能洗出一整個季節的茶園香氣。
還有山間白煙朦朧,湖畔水落漣漪,雲倚風笑著看他:“這是你我認識以來,王爺所說閒話最多的一晚。”
“這可不是閒話。”季燕然向後一靠,用手臂撐著,“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若不打仗了,我就到江南尋一宅院,將娘親接到邊,每天安安心心過普通人的小日子。”
雲倚風看了他一會兒,道:“嗯。”
“回去嗎?”季燕然問。
雲倚風道:“再等等。”
“當真不回去啊?”
“嗯。”
“夜深會冷,你若毒發了,可不能怪我。”
“好。”
“……”
過了一陣,又道:“那你離我近一些。”
雲倚風這回倒是聽話,往過挪了挪,與他著坐在一起。
小雨依舊在纏纏綿綿地落著。
沙沙,沙沙。
沙沙。
雲倚風閉起眼睛,原只想靜靜聽這初春微雨,後來卻不知不覺,沉沉就睡了過去。
季燕然將他打橫抱起,一路帶回客棧。
一直在用披風護著,倒也未讓懷中人淋太多雨。
……
聽尤夫人的意思,尤豔兒像是在許家了不委屈,現在又病得奄奄一息,怕有不心裡話想同家人待。而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一群大男人,要如何才能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悄悄出現在尤氏房中。
雲倚風道:“現在還不知究竟是何態度,貿然亮明份,對我們並無好。”
吳所思提議:“不如先易個容?假扮姑娘,就說是尤夫人派去的。”
季燕然命令:“你易。”
吳所思心複雜:“易倒是能易,可我塗三斤也不像啊。”更何況尤氏子還不好,黑天半夜看到一個魁梧大漢描眉畫目、穿著子蹲在床邊,怕是會活活嚇暈。
季燕然盯著老吳看了一會,覺得這張鬍子拉碴的臉的確一言難盡,便又把視線投向雲倚風。
材纖細,容貌漂亮,皮又白,像是連面都不用,換服就能……咳。
雲倚風道:“王爺放心,此事給風雨門來辦吧。”
還真願意?季燕然沒想到他會這般爽快,倒是微微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之後慷慨道:“門主需要什麼釵環首飾,儘管向老吳討,挑最貴的買!”
吳所思聞言略微心疼,這玩意就用一次,雲門主平時也並沒有穿子的好,何必浪費錢,我看街邊鋪子裡的便宜貨就很好,花花綠綠,賞心悅目。
然而半個時辰後,當雲倚風的房門再次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材姣好的漂亮姑娘時,老吳立刻就改變了主意!能易這樣,莫說是買點首飾了,就算王爺想要買一棟樓,也不是不能商量。他湊上前,仔細看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樑,又將視線一路下移,最後停在前若若現的兩團上,驚訝道:“這個東西……是什麼?”還真。
季燕然:“……”
姑娘面不改,飛起一拳。
雲倚風從屋裡出來,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休得——”,老吳便已經被“無理”到牆角。
季燕然稱讚:“姑娘好手。”
“好說。”對方一抱拳,聲道,“在下風雨門靈星兒,見過王爺!”
容貌生得麗,卻不像尋常姑娘穿紅戴綠,皆是深,說話也清脆,一派俐落俠風範。
“星兒最近一直待在星城附近,我便傳過來了。”雲倚風道,“今晚先去探探尤氏的口風,看究竟想不想回家,尤其什麼夜半鬼,務必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是,弟子明白。”靈星兒領命,又忍不住問,“門主,清月師兄呢?”
“還在王城。”雲倚風笑道,”辦好這件事,我便放你去與他團聚。”
待靈星兒走後,季燕然慨,雲門主還真是水不流外人田。
“怎麼?”雲倚風眼皮一抬,“王爺有想法?”
“黑蛟營裡別的沒有,一一大把,我為統帥,得先替他們占著啊。”季燕然說得理直氣壯,又攬住他的肩膀,“風雨門裡還有沒有別的好姑娘?”
雲倚風直白拒絕,想都別想。
西北軍營是什麼地方,苦得很,風雨門的人養尊優慣了,不嫁。
季燕然不死心道:“哪裡苦了,況且現在又沒仗打,天高地廣快活逍遙,不信你問老吳,老吳……別捂你那鼻子了!”
吳所思淚流滿面,不然還是算了吧,風雨門的人太兇,我們確實打不過。
當晚子時,靈星兒順利潛尤氏的臥房,用一銀針迷暈了丫鬟。臥房裡的小燈還亮著,婦人靠在床邊,正在暗中垂淚,強著嚨裡細細的哽咽聲。
靈星兒悄無聲息,自後一把捂住的口鼻,低聲道:“姐姐不用害怕,我是尤夫人派來的!”
……
季燕然與雲倚風正在客棧中喝茶,又是那千金難得買一兩的雪頂寒翠,比起王府裡的飄雪茶要更苦,也更香。
雲倚風覺得,季燕然實在是個有趣的人。平時大大咧咧,分明就並不在乎著食宿,裹著氈在地上都能躺一宿,卻又偏偏要喝最貴的茶,喝最貴的酒,床上鋪著雪緞錦被,睡前還要沐浴熏香,怎麼折騰怎麼來。就像是盡職盡責、在扮演著一個貪圖樂的皇室貴胄——還演得不得其法,累得夠嗆。
季燕然問:“怎麼了?一直看著我。”
“沒什麼。”雲倚風出手指,在他肩頭輕輕點了點,“風雨門不賣報,也賣滿城風雨,只要肯出銀子,王爺將來想用雪頂寒翠沐浴都。”
季燕然:“……”
季燕然笑道:“多謝。”
靈星兒從窗外翻進來,落了一的雨,頭髮也在額頭,看著有些狼狽。
“怎麼淋這樣,快去隔壁一。”雲倚風站起來。
靈星兒將手中包袱淩空拋出一條線:“那我先去洗把臉。”
雲倚風準確接住:“這是什麼?”
靈星兒答:“半條。”
雲倚風:“……”
那是半條人的骨,靈星兒在許大掌櫃許秋旺的後院,一口枯井裡找到的。
“尤氏的確病得不輕。”靈星兒道,“極信任我,又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說了許多事。許秋意當初娶回家,的確只是想娶個擺設,早就已經認命了,覺得至食無缺,兩人看起來又相敬如賓,旁人都在羨慕,就這麼過完下半輩子也未嘗不可。”
雲倚風問:“不覺得是許秋意在背後下毒?”
“覺得,卻實在找不出他這麼做的理由。”靈星兒道,“但我猜到了。”
雲倚風想了想:“與那聲鬼有關?”
靈星兒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門主。”
尤氏的一直不好,或許正是許秋意博取“自尊”的一種方式。年富力強的丈夫,一心一意守著病妻,兩人恩和睦,聽著就是一段舉案齊眉的大好佳話。即便一直無所出,也是因為尤氏虛弱,斷不會引人聯想到許秋意上。
雲倚風繼續道:“本來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但許秋意沒有想到,某天尤氏會聽到一聲鬼。”
能令他痛下殺手的,那鬼中一定藏了天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