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蘿蔔帶泥
十八山莊裡, 許秋意正背著手, 在房間裡焦慮地來回轉圈, 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 便趕推開屋門, 原以為是前來通報消息的下人,卻不想竟是許老太爺坐著轎子進了院,手中慣常著的佛珠也不知去了哪裡,只剩下一臉失了的煞白,也微微著。
許秋意朦朧意識到了什麼,他膝蓋一, 像兩條下了鍋的細面, 若非背靠門框, 險些狼狽跌坐在地。
僕役將他連扶帶拖, 攙回了把梨花木椅上。
房間裡昏暗抑, 死一般寂靜。
從許秋意的方向,恰好能看到雕花木窗裡進來的一束,一些細小灰塵如啞蝶無聲起舞, 先是慢吞吞的,後來速度卻越來越快, 最後竟變了浩瀚如汪洋般的,鋪天蓋地沖刷過來, 至眼前又幻出無數厲鬼冤魂,男老皆出漲大慘白的手來要掏心,驚得他全一哆嗦, 手裡的熱茶潑了滿,卻也不覺得燙了,只冷汗淋漓道:“爹,大嫂……大嫂還沒回來嗎?”
“我已經去求過張大人了,沒用。”許老太爺緩緩道,“現如今有蕭王在,又扯出什麼紅教,只怕事不會到此為止。”
“那如何使得?”許秋意急道,“大哥已經走了,留下大嫂一個婦道人家——”
“你還要瞞什麼!”許老太爺聲音陡然拔高,狠狠將手邊的紫砂壺砸向他,“都這種時候了,你還不打算同我說實話嗎!”
屋外下人被嚇得一激靈,面面相覷,皆低頭不敢多言。有年紀小的閒雜,更是連託盤都端不穩,雙臂哆哆嗦嗦,引得上頭的茶也哆哆嗦嗦,蓋子與壺“叮叮咣咣”撞著,如恐懼時分的上下牙槽,磕得人心越發空空。
許秋意跪在地上,低聲道:“爹,你先別氣,子要。”
許老太爺口劇烈起伏,穿紫黑棉襖,活一隻胖頭蛤蟆,他抖抖索索了三四回,才總算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說吧,到底為何非要救那袁氏出來?”
許秋意咬牙承認:“那丫鬟,是我……是我同大嫂一起殺的。”
許老太爺聽得如雷轟頂:“你殺的?不是你大哥糟蹋了人家嗎?”
許秋意汗如雨下:“那天早上,我原想著去布行看看生意,後來卻又想起找大哥還有些事,就去了他的住。結果前院空落落的,下人像是還沒起床,我就又去了後院。”
結果就聽後院柴房裡正傳來打罵聲,從門裡看去,袁氏正拿著一截木在教訓下人,那丫頭躺在地上,渾是,看著已經快沒命了。
許秋意繼續道:“我當時嚇了一跳,趕進去想攔著,大嫂卻哭訴說那丫頭不檢點,勾引大哥做了不知恥的事,非得給些看看,說著說著,就又要去打。那丫頭當時也醒了,拼命就想往外爬,還在喊著救命,看著實在嚇人。”
袁氏當時也失了理智,看那妙齡不蔽楚楚可憐,心頭更是怒意橫生,將這許多年間,許秋旺對的冷落與忽視,全部加注在了這無辜丫鬟上,嗓音尖銳道:“老四!你還愣著做什麼,快些將這賤人拖回來!”
許老太爺氣的哆嗦:“讓你拖回來,你就拖回來,你是沒有腦子嗎?”
“我只想讓別喚了,誰知那張家丫頭最後會被活活打死啊。”許秋意也是渾發,“後來見勢不妙,我就趕溜走了,下午的時候又托朋友去城裡買了瓶化水,想著理得越乾淨越好,卻沒想到那骨頭、骨頭沒化乾淨。”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低到幾不可聞。
這一連串的事,聽起來既腥又荒誕,許老太爺眼前發黑,緩了好一陣子,方才道:“現在袁氏人在府衙,怕是出不來了,要是想將你拖下水,你切記咬死不承認,就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殺人化的都是他們兩口子,可記住了?”
“是,兒子記住了。”許秋意喃喃答應,手腳並用從地上爬起來,癱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一團厚雲遮住慘澹日頭,天更黑了。
父子二人久久地坐著,誰都沒有先說話。
許老太爺還在想著那恐怖歌謠。
流河的老四與母羊,那母羊,會是指袁氏嗎?
……
雲倚風站在院中:“王爺!”
吳所思迅速出現在二樓圍欄,笑容滿面道:“雲門主可是又了?”
雲倚風:“……”
雲倚風道:“我有事要同王爺說。”
季燕然披著外袍出來,隨手賞了老吳一個暴栗,將他打發去了後廚,又小二送來一壺紅棗枸杞茶。雲倚風坐在桌邊,道:“怎麼,王爺捨不得你那雪頂寒翠了?”
“這兩天你一直犯冷犯困,多喝些熱的吧。”季燕然將杯子遞給他,“要說什麼?”
雲倚風沒想到他會如此細心,反而稍微怔了怔,直到又被催促一次,方才回神道:“風雨門的弟子剛剛查清楚,那化水是六月初六下午,由許秋意的心腹,一個阿源的家丁去黑市買的,袁氏沒有說謊。還有,這個阿源在許秋意回山莊後沒多久,突然預支了月錢說要回老家,不料在路上突染疾病,死了。”
季燕然皺眉。
“對,你沒聽錯。”雲倚風捧著熱茶,“他已經死了。”
據袁氏在公堂上的招供,許秋意全程只參與了“化”這一件事,雖說也是泯滅良知犯律法,但罪行輕微,再加上許家的地位,頂多也就是罰沒一筆銀子,坐牢挨打被流放的事遠不到他,實在沒理由因此殺人。
除非是為了藏更多的罪行。
三位兄長離奇斃命,城中恐怖謠四起,許秋意當時定然是於極端的恐懼下,他或許早已猜到了什麼,所以才會設計除掉阿源——那是他的心腹,定然知道他不。
雲倚風道:“若王爺再不行,只怕那十八山莊裡的知人,就要被一個一個殺了。”
“有道理。”季燕然放下茶盞,“走。”
“去哪兒?”雲倚風問。
季燕然隨手將外袍在一邊,出壯結實的上半,子也是鬆鬆垮垮,站在櫃子旁翻找:“我們去十八……你這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雲倚風坐在椅子上,單手舉了片圓鏡,正搭在自己眼前看得仔細,隨口答:“老吳送我的西洋玩意。”
季燕然頓了頓:“我猜老吳是想讓你去外頭看風景。”
“第一回用,沒經驗。”雲倚風強行理直氣壯,“王爺上的傷可真不。”
“行軍打仗,哪有不傷的。”季燕然被他逗樂,又打趣,“看夠了嗎?若看夠的話,我要穿服了。”
雲倚風把小圓鏡放下來,淡定回答:“勉勉強強。”
過了會,又問:“對了,我們要去哪?”
季燕然道:“十八山莊。”
“去查許秋意嗎?”雲倚風看著他換服,“還是徹查整個許家?”
“若許秋意真犯下了累累惡行,那定然不止阿源一個人知,就像你方才所言,要是再不抓時間,只怕還會有更多人離奇喪命。”季燕然道,“即便他最後的結局當真是流河,那也要先將所有問題都代清楚,這星城裡的百姓,也是時候看清真相了!”
當天下午,許老太爺還在佛堂裡念經,突然就有下人驚慌失措來報,說張大人又帶著兵馬來了,黑一片正守在前院,怕是要出大事。
“只有張大人嗎?”許老太爺站起來,“蕭王,蕭王呢?”
“王爺也來了。”下人戰兢道,“這回連份也未遮掩,直接就明晃晃穿著蟒袍,騎在一匹銀的高頭大馬上,眼神冷得很,實在嚇人。”
許老太爺聽得手腳發,好不容易才爬上轎子。他在星城修橋鋪路這麼些年,為的就是同地方員搞好關係,若是將來家中出了事,也好留有一線餘地,卻沒想到真出事時,卻又多了一個季燕然——那可是大樑兵馬統帥,聽說殺人不眨眼,落在他手裡,還能有幾日好活?
這麼想了一路,到前廳時,已是出了一脊背冷汗,話都說不利索。張孤鶴也被他這慘白臉嚇了一跳,師爺趕忙上千將人扶住:“許老太爺,這是怎麼了,快些來坐下。”
許老太爺往前一撲:“草民參、參見蕭王殿下。”
“老太爺不必多禮,還是先坐著吧。”季燕然一擺手,又問,“許四掌櫃人呢?”
“秋意一直待在住,怕那‘流河’的謠應驗,所以不敢出門。”許老太爺試探,“王爺是查出什麼了嗎?”
季燕然道:“查倒是沒查出什麼,不過袁氏供出了許四掌櫃,按律張大人還是得審一審的。”
“是啊。”師爺也在一旁道,“許老太爺不必太過驚慌,王爺就是顧念許四爺的安全,擔心他到府衙後會被殺手盯上,所以才親自來了十八山莊。”
許老太爺連連稱是謝,又差人去許秋意。他原也沒指袁氏的口風能有多,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遭,因此雖說驚慌,倒也不至於全無方寸。沒多一陣,許秋意便被匆匆帶到,他一聽袁氏已經供出了自己,二話不說就跪在地上,磕頭哭道:“是,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把張家丫頭從門口拖了回來。”
他承認得這般爽快,別人暫且不論,許老太爺卻驚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早上是怎麼商量的,怎麼叮嚀的,說好了要將一切都推到老大頭上,保他自己清白,可這糊塗兒子究竟是中邪了還是吃錯藥了,怎麼像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張孤鶴也聽得一驚,先前袁氏只供出了化水是許秋意給的,卻沒說這殺人一事也有他的份,當下便重重一拍桌子:“你都做過些什麼,還不如實招來!”
季燕然也看了眼雲倚風,什麼拔出蘿蔔帶出泥,照這架勢,怕是整個許家都連在同一蔓上。
許秋意跪在廳中,將自己幫袁氏殺人化之事一一招認,又道:“我當時只想著拖回來,讓大嫂再打幾下出出氣,事也就過去了,卻不想一轉眼那丫頭就咽了氣,我實在害怕,回家後心想,若世上完全沒這個人就好了,所以就派阿源去到城裡,買了瓶化水回來。”
許老太爺子一歪,綿綿地昏了過去。
在徹底墮黑暗之前,他想,瘋了。
所有人都瘋了。
……
因那“流河”的謠兇手還沒抓到,因此張孤鶴並未把許秋意帶回府衙大牢,依然讓他回到了住宅。
季燕然帶來的駐軍也分散至山掌各,徹底取代了許家的護院。
與其說是保護,倒不如說是監視。
暮低垂,雲倚風雙手抱拳:“告辭。”
“喂,你去哪?”季燕然住他。
“回客棧啊。”雲倚風回答,“這十八山莊又詭異又腥,比起縹緲峰賞雪閣來也差不了許多,我可不想睡。”
季燕然沉默了一下,問:“那我呢?”
“王爺鞠躬盡瘁,自然要帶兵駐守。”雲倚風撣撣袖,“先走了。”
“站住!”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將人拉到自己前,“本王出銀子雇了你,哪裡都不準去。”
雲倚風甚是莫名其妙:“王爺是雇了我,又不是買了我,風雨門給你報與線索便是,你還管我晚上要睡在哪……哎哎,老吳!”
“老吳不在,去吃飯了。”季燕然拖著他往前走,“走,一起去個地方。”
雲倚風腳下趔趄,只覺胳膊如被上了一道鐵箍,掙不開還生疼,心裡更加憤懣。王府暗衛遠遠看著,都覺得十分吃驚,王爺這是幹啥呢,怎麼跟土匪搶媳婦似的,蠻不講理還一臉洋洋得意,沒看雲門主已經連路都走不穩了,怕是要挨打。
“嗨呀。”暗衛說,“快看,飛鸞劍都出來了。”
另一個暗衛趕說:“那我們還是離遠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