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袁府有鬼
天上淅淅瀝瀝飄起了雨, 夾裹著春末的最後一寒意, 牛小雨浸屋頂, 又順著凹槽彙聚線, 細細地流下來。
著紅衫的子推開門, 見屋只有一人,便試探道:“師父,公子已經走了嗎?”
“是啊,走了。”鬼刺繼續著脖頸上那道傷痕,“脾氣倒是迎風見漲,越發暴躁了。”
“那靈芝呢?”
“他說他不想要了!”提及此事, 鬼刺目陡然怨怒, “你聽聽, 這像話嗎?”
紅衫子也吃驚道:“不想要了?公子一毒瘴, 非得要靈芝才能解, 如何能誰不要就不要?”
“是啊,他先前分明是最想活著的。”鬼刺在屋裡轉圈,眉頭上擰出一道“川”字來, 哀哀道,“不妙, 不妙啊。”
幽長的巷子裡,青石板被春雨澆得, 從細中生出綠苔來,褪去了白日裡的喧囂繁華,倒更像是靜謐的水調江南。更夫披著蓑, 懷中護一盞油燈,敲了還沒兩下梆子,突然就見對面飄來一個白影,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傢伙什也不要了,轉撒丫子就跑。
待雲倚風回神的時候,對方已經嗷嗷著“有鬼”,一路狂奔遠去了。
他有些頭疼地了眉心。
……
王府後院裡,清月再度勸道:“這雨一時片刻是不會停了,王爺還是回去歇著吧。”
季燕然暗自歎氣,起撣了撣袖,道:“倘若你師父有事,隨時來找本王。”
“好。”清月連連答應,又親自將人送到門口,一直看著他走遠了、確認不會再回來了,方才如釋重負地回院中,繼續擔憂起師父來。
又不肯休養、又不肯治傷、三更半夜還要到跑。
還真是不讓徒弟省心啊!
雲倚風被他念叨得有些鼻尖發,一口氣打了三四個噴嚏,眼冒金星頭暈眼花,暗道莫不是又被那老賊氣得毒發,於是抬頭按上額頭,站在濛濛細雨中,專心致志試起溫來。
季燕然險些被他氣笑,一把拖過他的手腕,將人拉到了屋簷下。
雲倚風被嚇了一跳:“王爺怎麼會在這?”
季燕然抖開披風:“猜到你要從這裡翻牆。”
雲倚風言又止,原本是該解釋兩句的,可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索破罐子破摔,任由對方將自己裹個嚴實,再牽著手腕回到了住。
清月向師父的眼神中充滿同。
我可什麼都沒說。
雲倚風無奈:“回去歇著吧。”
清月答應一聲,又看了一眼王爺,見他神如常,像是並沒有生氣,便道:“那我讓僕役燒些熱水來。”
春寒料峭,雲倚風的頭髮與肩膀都落滿了雨,手冰涼。只有捧在掌心的一盞熱茶,還能傳遞些許溫暖,只是僅靠這單薄的溫度,顯然不足以驅散那些深埋於骨的寒意與恐懼,他的心臟,手指也不自覺地,幾乎要把那青花瓷杯齏。
季燕然手過來,將茶杯輕輕走。
雲倚風臉煞白,口微微起伏著,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噩夢。
“先進去洗個澡吧。”季燕然道,“我在這等你。”
浴桶裡的水很香,是清月特意往里加了安神油,雲倚風其實並不喜歡這濃烈的氣味,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將自己整個浸水裡,有些懊惱地用後腦磕了磕桶沿——這懊惱與鬼刺無關,他也不願再去想那座海島。他懊惱的是,為何要讓清月守在院中攔季燕然,又為何要表現得如此茫然失態,這不擺明瞭心裡有鬼嗎?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敞著門,就說江湖有事,風雨門有事,還要更合合理一些。
關心則,太在意也會。
他單手搭上額頭,仰靠在浴桶裡,有氣無力地看著屋頂。
眼前景象漸漸旋轉起來,生生將木梁轉出了七彩斑斕。
就在雲倚風專心致志,想要分辨出究竟都有哪些時,一塊布巾從天而降,蒙在了他頭上。
手法和土匪搶親套麻袋有一比。
季燕然將人從冰涼的水裡撈出來,帶到床邊仔細乾。雲倚風前前後後加起來,已被他看了許多次,此時倒也無所謂了,見氣氛太沉悶抑,還主踢了對方一腳,頗有些耍無賴的意思。
“別。”季燕然握住那雪白赤足,一邊拭一邊問,“去哪了?”
雲倚風淡定答曰:“青樓。”
季燕然一笑:“嗯?”
雲倚風將腳回來:“王爺以後別去見鬼刺了,他不是省油的燈。”
季燕然微微皺眉:“你是去找他了?”
“他一到王城,風雨門就收到了消息。”雲倚風道,“我知道,這段時間王爺一直在尋他。”
蕭王府的暗衛尋了多久,風雨門的弟子就攔了多久,只是到底也沒能攔住——那袁遠思的兒子也無辜,總不能不讓鬼刺進王城。
季燕然問:“這人有問題?”
“他的確醫高明,定然能治好袁侍郎的兒子,但治不好我。”雲倚風裹著被子,“還有靈芝,王爺也別再費心找了。”
生死有命,強求不得。
季燕然將裡遞給他:“鬼刺說你中了七八十種毒,說靈芝生於萬千骨中,鮮怨氣灌溉。”
“我知道。”雲倚風道,“那是一本古書,只潦草提了一句,算是唯一的線索。”
萬千骨,聽起來很像是戰場,所以當季燕然來風雨門的那天,他在某個瞬間,是當真相信了對方有靈芝。
倒不能算做大意莽撞,只是實在太想活下去了,再渺茫的希也不願放棄,如溺水之人般,期盼著對方能將自己拉出烏黑泥淖。
季燕然放下床帳,讓他將裡穿好。
片刻後,雲倚風出一個頭來:“可以睡了嗎?”
季燕然蹲在床邊,與他面對面問:“你還沒回答我,鬼刺是不是有問題,他欺負過你?”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所以談不上好壞。”雲倚風道,“有一段時間,為了能找到靈芝,他在大樑各地刨葬崗,每每從白骨裡到沒見過的菌類,便欣喜若狂煎了藥,掰開我的往下灌。”
季燕然聽得心口一:“你……”
“這種人,往後別去找了。”雲倚風道,“別見他。”
季燕然還想再問什麼,卻又不想魯莽及他的傷疤,便只用指背蹭蹭那微涼臉頰:“睡吧。”
雲倚風點頭:“王爺也早些歇著。”
屋門“磕噠”一聲,清月趕忙站直:“王爺。”
“讓你師父好好睡一覺吧。”季燕然道,“你也回去歇著。”
雲倚風躺在床上,側耳細聽屋外兩人小聲說話,又逐漸走遠。
雨聲依舊沙沙未歇,如催眠曲一般,哄著上下眼皮搭在一起,不知不覺也睡了。
翌日中午,老太妃看著空空的飯廳,吃驚道:“都沒起?”
“淩飛爺一大早就出門了,王爺與雲門主都在睡,據說一整晚都在外頭。”下人道,“直到天明才回來。”
老太妃有些疑慮,整夜未歸,若說年輕貪玩也就罷了,可千萬別是出了事。
值夜的暗衛被悉數喚到飯廳,幾人咬牙猶豫半天,還是默契地達了統一,只道昨晚沒出事,並未將“王城百姓都在傳,王爺與雲門主關係匪淺”這件事供認出來,畢竟沒憑沒據,不好說,不好說。
至於風雨門的弟子,自然也是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還沒來得及詫異,就被大師兄去義正辭嚴訓斥了一番,說王爺及閘主在同福樓裡當眾親,那是有原因的,令眾人不許傳閒話,並且還要想辦法將流言下去,否則定不輕饒。
靈星兒盲目崇拜清月,也跟著附和一句,嗯,就是這樣。
王爺完全是為了教師兄這木頭,才會給門主喂烤鴨。
你們誰都不準質疑!
而就在眾人都各自忙得焦頭爛額時,事件的主人公才剛剛起床。午後的灑進窗戶,照得人渾都暖洋洋的,雲倚風站在桌邊,舒服地了個懶腰。
季燕然拎著食盒敲門。
雲倚風道:“王爺沒去宮裡喝酒賞畫?”
“一覺睡到現在,哪裡還有時間進宮,改日吧。”季燕然打開盒蓋,“先過來吃東西。”
油鹽炒椿芽、胭脂糟鴨掌、醬牛、碧粳粥,還有一籠薺菜餡兒包子,一碟如意酒釀糕,都是春日裡的應季小食,煞是開胃。雲倚風將筷子遞給他,順便問:“那位袁侍郎,為人如何?”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季燕然道,“袁遠思平日裡恪盡職守,為人也還算清廉,建壩修橋都有一套,皇兄對他頗為倚重,估著過兩年還會升職。”
“昨日我離開袁府時,在院中撿到了一個權杖。”雲倚風道,“像是蓮華教的東西。”
那是江湖中頂下流的門牌——人品下流,做的事也下流,一群烏合之眾,狗□□擄掠無所不為,將不要臉當招牌,除了本事太小、翻不出大風浪之外,其餘行徑也與魔教無異。
“而是蓮華教的老巢在晉地,那該是平樂王李珺的地盤吧?”雲倚風道,“先前王爺讓我查朝中,這個倒像是現的。”
或者退一步說,哪怕與李珺無關,袁遠思為工部侍郎,與這群烏七八糟的敗類扯上關係,也不是什麼好兆頭。
“吃完飯後,將有關蓮華教的事都寫下來吧。”季燕然道,“我派人去盯著袁遠思,看是否有人與他暗中勾連。”
雲倚風喝了兩口粥:“不如將此事給風雨門來做。”
“牽涉到袁遠思,這件事不算小,朝廷不可能完全放任。”季燕然道,“完全給風雨門……”
雲倚風道:“我不收銀子。”
季燕然看著他:“是因為鬼刺住在袁府?”
雲倚風輕輕放下筷子,方才因為酣夢與暖帶來的好心,再度溜了個無蹤無影。
暗中監視袁府,就勢必要盯著袁遠思。
而鬼刺要替袁珍看診,又勢必要同袁遠思面。
他不知道兩人會說什麼,更不知道若鬼刺發現了王府的暗衛,會不會故意說些什麼。畢竟那是個瘋子,瘋子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季燕然往他手中塞了一杯熱茶,耐心道:“你若不想說往事,我便不問也不聽。但袁遠思是朝廷命,中間還夾著個李珺,此事我需儘快查明,才好向皇兄稟報。”
雲倚風歎氣,也未再堅持,只將昨日拾到的權杖遞給他:“陷進後花園的泥濘裡,若非一腳踩到,我也不會察覺。”
季燕然接到手中,見那權杖雕工,還鑲著黃金寶珠,似是造價不菲。雲倚風看出他的疑,主解釋:“蓮華教雖說聽上去烏煙瘴氣,卻一點都不窮,只要雇主出錢,那群人什麼事都願意做,因此富得流油。不過也囂張不了幾天,過段時間再開武林大會,盟主大概就要正式下令,將這群人逐出中原了。”
“武林大會?”季燕然將權杖收起來,“在哪裡?”
“明山。”雲倚風道,“百丈高峰懸崖峭壁,於雲霧與林中,若沒有一好輕功,怕是連爬都爬不上去。”
季燕然又問:“每年都在同一個地方?”
雲倚風想了想:“也不是。”
前幾年挑的地方倒是好,山清水秀風景秀,騎著馬坐著車就能到,但也恰是因為太好找了,所以來了不諸如“砍刀幫”“野虎幫”“劉二餛飩寨”“張麻子剪刀門”之類的門派,武林盟主在第十八回被“葫蘆幫”的老幫主攀為親外甥後,終於忍無可忍,將地點統一在了險峻的明山!
季燕然笑道:“那你會去嗎?”
“不去。”雲倚風給兩人添茶,“風雨門只管做生意,從不參與武林事。”
聊了一陣雜七雜八的江湖聞,關於鬼刺與袁府暗探之事,總算是勉強被蓋了過去。見外頭還留有半抹殘,季燕然邀請:“出去走走?”
話音剛落,吳所思與江淩飛就在外頭齊齊咳嗽了一聲。
這暗號打的,果真一點都不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