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吃飯積極(上)
雲倚風正靠在床頭, 裹了件淺寢, 頭髮披散著, 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映滿燭火, 又跳又亮, 看起來果真是半點也不困。
“同皇上談完了?”
“王東出了孜川圖。”季燕然坐在床邊,“不過先不提這個,還有另一件事,你或許更想聽。”
雲倚風笑著看他:“我想聽的,那是什麼?”
季燕然答:“與你的世有關。”
雲倚風一愣,笑容也僵在臉上:“我的……世?”
他自懂事那一天起, 就完全接了“父母皆死于土匪刀下”這一現實, 也沒想過認祖歸宗之類的事。畢竟一面是匪患橫生的蒼微雪嶺, 另一面是瘋癲魔的鬼刺, 這兩方加起來, 想要尋一個多年前的答案著實太難。所以此時驟然聽到所謂“世”,難免錯愕,過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問道:“王東, 該不會是我親爹吧?”
季燕然:“……”
季燕然道:“不是。”
雲倚風明顯松了一大口氣,說真的, 這種世,他是發自心地寧可不要。
“但王東有可能是你的家僕。”季燕然將他的手攥在掌心, 從黑沙城之戰開始,到王東出孜川圖結束,把所有事都盡可能詳細地說了一遍, 又道,“雖沒有十十的證據,但據日期與地點,那個被忘在帳篷裡的小嬰兒或許當真是你。”
北冥風城,昌,羅畫,娘家的侄兒。
此事發生得太過突然,雲倚風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接,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方才將哄哄的前因後果大致捋清楚。
“所以,我該姓羅?”
“明日我會再去皇宮,將北冥風城的事問個清楚。”季燕然道,“只可惜鬼刺丟了你的繈褓,否則哪怕裡頭沒有線索,至也能拿去問問王東,看他還能不能記起錦緞。”
雲倚風道:“沒丟。”
這回到季燕然意外:“你還留著?”
雲倚風點頭:“鬼刺每每帶孩回迷蹤島時,都是用白玉蠶吐,將他們包一顆顆大繭,不哭不鬧不吃不喝,當貨放擺在艙底,這樣最省事。”
也恰是因為這個原因,沿途才不用換裳。回到迷蹤島後,負責照顧嬰兒的嬤嬤在拆繭洗刷時,或者是忙暈了頭,又或者是覺得棉襖丟了可惜,不管是出於什麼心態吧,總之是將棉被與棉襖塞進了櫃子裡,並未丟棄。直到很久之後,那一片屋宅要翻修,在清理東西時才發現。
雲倚風那段時間恰好沒被試毒,能在島上自由走,知道院中一堆是自己嬰兒時的後,便悉數收回房中,後來又帶到了逍遙山莊、帶到了風雨門。
“倒不是想著將來能尋親,而是實在沒有別的行李。”雲倚風道,“房中一切都是鬼刺的,唯有那髒兮兮的被褥襖子,與他無關,是我的。”
“鬼刺有一大半的名與財富,都是在你上試出來的,加上數百試藥的慘死,他不配擁有任何東西,將來也逃不過千刀萬剮。”季燕然將人擁懷中,安地拍了拍背,“那現在呢,要讓清月將那些舊襖取回來嗎?”
“我若真是羅家人,”雲倚風猶豫,“皇上會心存芥嗎?”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昌也算叛逃將領,是盧廣原的心腹,握有極可能對大樑不利的孜川圖,而且……而且若先皇與盧廣原間確實存在矛盾,若黑沙城一戰確實另有,那麼昌、昌的妻子、昌妻子的娘家人,都很有可能會知道更多的、藏有更多的仇恨。
皇上理應不會喜歡這個家族。
雲倚風繼續道:“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季燕然慨:“夫複何求。”
雲倚風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掌。
“皇兄也想知道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季燕然道,“況且當年你尚在繈褓,哪怕的確是羅家人,或者乾脆是先鋒的親生兒子,也僅是個無辜害者,皇兄非但不會為難,說不定還會像今日一樣,拎著補品再來探一回。”
雲倚風設想了一下最壞的狀況。
自己是先鋒的兒子,或者更狠一點,乾脆是盧將軍的兒子吧。
先鋒于危難關頭棄軍出逃,盧將軍魯莽冒進,導致全軍覆沒。
那些“盧將軍居功自傲”“盧將軍曾面斥先皇”“盧將軍暗中通敵,對朝廷生有二心”的傳聞也暫且算它為真。
那自己為唯一的後人,將來在面對皇上時……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還無憑無據呢,萬一對方當真是親爹,又的確勇猛忠良遭人陷害,卻被親兒子二話不說狂野腹誹大半天,似乎也不大妥。
他大腦混,眉頭微蹙,思考得相當專心致志。
季燕然住他的後脖頸,輕輕了:“若盧將軍與先鋒當真無辜,黑沙城一戰之所以慘敗,全是因為父皇忌憚他在軍中的威,所以故意拖延戰機,你會想著替父輩報仇嗎?”
“先皇都駕崩了,我要如何報仇?”雲倚風不假思索:“頂多請一位大師,天天燒符咒他。”
季燕然:“……”
雲倚風警覺:“你會攔著我嗎?”
“我會查明當年所有真相。”季燕然拍拍他,“放心,皇兄那頭給我,你只需要養好,安心等著便是。”
雲倚風答應一聲,心裡依舊覺得奇妙而又不可思議。畢竟先前從未奢求過什麼世,只把自己當天地間一抹浮萍,無也無跡可尋,被風吹到哪裡,家鄉就算哪裡。
北冥風城,北冥風城。
他忍不住問:“那裡現在還有人居住嗎?”
“疫之後,城中人口銳減,有能力的青壯年都逃向了南邊,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後來被府集遷徙,搬到了虎口關一帶,那裡會更暖和一些。”季燕然道,“羅家其餘人的下落,我會儘快派人去查,此事牽涉到府卷宗,由朝廷出面,會比風雨門方便許多。”
雲倚風點頭:“好。”
“今晚還能睡著嗎?”季燕然低頭看著懷中人。
“八是睡不著了。”雲倚風慨,“原本就不困,現在更是萬千緒湧上心頭……嗨呀。”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一縷冰涼墨發繞在指間:“那我多陪你一陣。”
雲倚風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有些憾當初沒有多查查北冥風城,不過話說回來,蒼微雪嶺他也沒怎麼查過。原以為這代表著對世沒有執念,可現在看來,倒更像是害怕會失,所以乾脆不敢查——否則為何一有線索,就激地連覺都不想睡了?
他仔細回憶著往事,本想再多問兩句關於先鋒的事,卻覺得心口再度生出悶痛,於是淡定坐直。
季燕然不解:“怎麼了?”
“有些頭暈。”雲倚風懶洋洋打呵欠。
“睡一陣吧。”季燕然扶著他躺平,“你那萬千緒,等著明早再湧上心頭也不遲,今晚先好好休息。”
雲倚風相當配合,答應一句後,便迅速閉上眼睛——再多說兩句,他怕自己當真會暈。
季燕然一直守在床邊,直到聽他呼吸逐漸平穩,方才起準備離開,卻又覺得枕下似乎了東西。
輕輕出來後,是一塊沾滿跡的帕,鮮紅刺眼,未幹。
……
這一晚,雲倚風做了一個長的夢,旖旎纏綿,漫天飛了漉漉的櫻花瓣,捨不得醒也在理之中。
所以翌日直到太灑滿整間臥房,頭髮被曬得發燙,旁人中午飯都吃完了,他才推開上的被子,半撐著坐起來。
緞裡下半邊,出赤肩膀,頭發散著,眼尾泛紅。只可惜這幅慵懶勾人的人海棠春睡圖,蕭王殿下沒能看到,臥房裡只守著清月一個人,見到師父醒了,他二話不說就扯起被子,將其重新裹了個嚴嚴實實,只出腦袋在外頭——還生著病呢,千萬不能招風!
“王爺呢?”雲倚風呼吸困難,好不容易才將胳膊出來。
“去宮裡了,臨走前叮囑我,要看著師父好好吃藥,好好休息。”清月道,“還有,說是要派人回風雨門取東西。”
雲倚風點頭:“這些事往後不必問我,只管照王爺的吩咐去做。”
清月陷茫然。
連問也不必問了嗎?
但雲倚風顯然不打算解釋,他踩著鞋,晃晃悠悠去窗邊洗漱,準備趁著下午清靜,再泡個藥浴。先前避之不及的,現在卻反而了救命稻草,哪怕這稻草又脆又細又易折,到底也比沒有要強。
皇宮裡。
王東本以為季燕然是來查野馬部族與鷓鴣的,又或者是為了刨問尉遲褚與其同黨,再或者,至也該與孜川圖有關。可沒料到被盤問最仔細的,居然是北冥風城與羅家,以及當年的兩個小嬰兒,一時難免迷不解,卻又不敢懈怠,手握一支狼毫筆,拼命回憶著,寫了厚厚一摞紙,各種家長里短地往上湊字數,竭力想要做到“事無巨細”——只可惜他所知道的、關於羅畫娘家侄兒的事,是真的不多。
他當時為護衛,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前院當差,對主人家後院發生的事並不清楚。況且那時整座城都已經了,羅老財夫婦雙雙病亡,昌也只剩了半條命,人心惶惶不安,哪裡還有工夫去留意,家裡是何時多了個小嬰兒。
王東道:“王爺,我實話跟您說了吧,直到家中人都死完了,我要帶著小姐一起南下逃命了,臨前才知道原來孩子有兩個,至於是哪門娘家親戚的孩子,確實沒問過。”
季燕然細細翻著他的供詞。
雖說沒能問出另一名嬰兒的父母,但至,有了許多關於羅家、關於北冥風城的事,不至於一無所獲。
而且王東還記得,兩個孩子一個鬧一個乖,鬧的那個,日裡被羅畫抱在懷中哄,看著十分關心,應當是親兒子。另一個小貓樣瘦弱的,則一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吃飯時才力大無窮、分外積極。
……
雲倚風聽完之後,沉默地想,吃飯積極,這八就是我了。
季燕然笑著逗他:“你看,多可。”
“王爺沒將這些事告訴皇上嗎?”雲倚風問。
“草草提過幾句,我審問王東一早上,總得給皇兄一個解釋。”季燕然道,“這也是母親自就教我的,若不想與聰明人產生誤會,就要盡可能地減瞞,更何況皇兄還是個多疑的聰明人,更加敷衍不得。”
李璟自然能猜出那個“被棄在蒼微雪嶺”的朋友是誰,卻並未太介懷。
一來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究竟為何,現在尚無人能說清;二來就算昌臨陣叛逃,也與其後人並無關係;三來哪怕當真查出所謂“更多幕”,查出的確是因父皇猜忌,才導致三萬大軍盡數覆亡——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父皇,論起秋後算帳,總該有另一人頂在前頭;還有一點,所有太醫都說雲倚風時日無多,怕是熬不過下一個冬天。
那還有什麼可在意的呢?
他甚至覺得,若此番真能查出雲倚風的世,給他一片安寧故土,也算不錯。
往後一個月裡,李璟與季燕然一道做了幾件事。
首先張榜公開了尉遲褚的叛賊份,將他的首明晃晃懸掛於城門口,風吹日曬,直到晾一幅人形骷髏,方才丟去了葬崗中,喂狗。城中百姓自是惴惴不安,私下嘀咕著,這都做大了,怎麼還不滿足,竟想著要謀逆呢?要知道當今天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皇帝啊,國家安穩富足,大傢伙吃穿不愁的,傻子才想打仗。